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在忙,忙地里的农活,忙家里的生计,总是不得闲。即使下雨天,或者下雪,她的手里也总有活计,不是纳鞋底,就是做衣服,剥花生。
反正,母亲总是在忙。早上,她早早地起床,烧火做饭,还要去几百米远的水井挑水,还要喂牛。直到她忙完了这一切,叫醒父亲和我们姐弟起床吃饭。我们总是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呵欠,冲着她埋怨还没有睡好。
这时候,母亲总是咬着牙冲我们瞪眼睛,发几句牢骚。那时候,到底是孩子,不理解她的苦和累,只知道她似乎从来不会生病,也不会喊累,就像个铁打的陀螺一样,永远在转运着。
自我有印象起,母亲就一直没有变样过:永远留着遮不住耳朵的短发,永远穿着单调又粗糙的衣服,身上从来没有戴过首饰,就像个不辨性别的中性人一样,粗糙又坚硬地活着。
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花绿绿的衣服,她的衣服的颜色,一般不过是灰、白、黑、深蓝、棕色……至于她的鞋子,一般就是自己做的,春秋是千层底布鞋,冬天是自己做的棉鞋。我们也是一样。虽然难看,穿上去却很舒服。唯一的不足是,下了雨怕湿。
她的性格和她的外貌一样,不温柔,不细腻,不精致。她既不会收拾自己,也不会打扮孩子。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没有给我梳过头发,所以我记得我总是留着短发,甚至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还被剃过光头,因为头上长了虱子。后来,慢慢地长大了些,懂得爱美了,就留了长发,是大我六岁的小姑帮我梳头发,再后来,上了中学,就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了。我的童年,在头发这件事上,是有遗憾的。
母亲绝对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也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反正在我的印象中,她不温柔,教育孩子简单粗暴,发起狠来随手抓起东西就朝孩子身上打。我的身体尝试过的武器有:鞋底,扫把,棍子,鸡毛弹子。她似乎不会讲道理,抑或是我忘记了她曾经讲过的道理吧。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只记得挨打这件事了。
在我和弟弟挨打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总是带着冰冷的狠劲,似乎我和弟弟是带给她麻烦和困扰的根源,她一边打我们,一边不停地让我们求饶,不知道是为了让我们承认错误,还是给她一个台阶。这时候,我总是硬着头顶撞,换来的总是更严厉的挨揍。有一次,我一边流泪一边顶撞她,直至她打不下去了,收了手,站在一边看着我,悄悄地抹泪。最后,把手里的棍子丢了,冲着我狠狠地骂:“你就是个傻瓜呀!”事后,弟弟总要嘲笑我,说我确实是个傻瓜,不懂得及时认错,以致于免不了更厉害的教训。
那时的母亲,不过三十多岁吧,还没有现在的我年长。现在的我,没有繁重的劳动,没有过多的操劳,没有复杂的家庭关系,不过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这点事,有时候我却生出无尽的烦恼和抱怨。有时候想想,真想穿越时空站在三十几岁的母亲面前,深情地拥抱她,亲吻她,告诉她不必倾尽全身的力气,好日子在后面等着,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因为母亲的粗枝大叶,我从她那里并没有得到过多的母爱,一来是她无暇顾及和给予,二是性格原因吧,她既不温柔也不会甜言蜜语地哄人,她给我和弟弟的,就是吃饱穿暖,偶尔教育一些做人的道理。我印象中,她没有抱过我,更没有亲过我,也没有表扬过我。当别人夸奖我的时候,她在一边笑着说些谦虚的话,而那些话,却深深地打击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和对母亲的眷恋。
此外,更让人不可避及的是,母亲骨子里被烙下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和意识。小时候,只要我和弟弟吵嘴打架,母亲总拿我下手。用她的口头禅就是:“不问原因,先把大的打一顿再说,谁叫她是大的还不懂事。”为此,我不知道伤心流泪过多少回,我追问母亲,也追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做老大?既然要了我,为什么还要弟弟?我为什么是个女孩?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弟弟强,从小到大,我得过的奖状贴满了一面墙壁,而对面的墙壁上弟弟的奖状却寥如晨星。即使如此,每当别人看着我的奖状夸奖我的时候,母亲总是谦虚地回复说:其实我并没有弟弟聪明,不过是我勤奋罢了。于是我所有的努力的结果,不过是得了母亲一个“勤能补拙”的说法而已。每每此时,我只能在心中升起无力的愁怨。我甚至觉得:不管我有多么努力,我在母亲眼里,永远不是一个好孩子,永远得不到她的称赞。我甚至怀疑我的努力,是不是没有价值和意义。
此外,母亲从来不避及我,当着众人的面,不只一次地说:“儿子是门庭,女儿是门亲。”听着这样的话,我的心里,除了酸涩,就是悲哀。母亲的话,像是一把刀子,缓慢地刺入我的血肉,疼得我无法呼吸。我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对母亲而言,似乎贴着一个“亲戚”的标签,只是现在住在她这里,早晚有一天,我对于母亲而言,就是一个偶尔走动的亲戚。母亲甚至说过,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不能没有儿子;多年以后,她又说,她不能没有孙子。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不能没有女儿。
总之,她的生命里,儿子和孙子是一定要有的必需品;至于女儿,只要过得凑合,随便嫁个相当的人,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母亲对人总是笑呵呵的,有情有义,处事圆润得体,得了不少贤名。但是,她对我们姐弟却总是很苛刻,尤其是我。我从来不敢和她亲近,甚至自我记事起,我们都不曾牵过手,更不要说拥抱了。但是,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只要她去找了医生开了药,把药送入我的嘴巴里,伴着温度合适的开水,咽下去。我就可以安稳地躺下了。这时候,母亲才会拿她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额头,甚至用她的额头去碰撞我的额头,感受我的体温。也只有这时候,我才发觉,母亲也有温柔的时候。
似乎母亲所有的温柔,都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我的童年,得到的母亲唯一的礼物,就是我一次发烧打针时,她哄劝我时买下的自己会跑的小乌龟。那个可爱的小乌龟,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也温暖了我很多年。
另外,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一直关注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身高。每当她空闲的时候,总是要让我站在她面前,比一比,我长到她哪里了。因为家里没有尺子,和她对比,就是很好的参照物了。母亲总怕我长不高,影响了我的未来。
因为母亲是这样的人,所以自小我就对她没有太深刻的依恋,有时候甚至怀疑我并不是亲生的,这样的质疑一直到我中学时才了结。因为那个时候,我根据母亲的说法,确认我确实是她亲生的,第一个孩子。
即使这样,我仍然对她亲近不起来。那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敏感又脆弱的青春期,对人生充满了怀疑和迷茫,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能闷在心里,谁也不敢说。
有一次,我悄悄和母亲做了个约定,说我如果能考到班级前几名的成绩,让她给我买块手表,她当场愤然拒绝,还指责我不该生出这样的想法,因为学习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别人。于是我只好恳求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但是当天晚上,隔着厨房的大门,我亲耳听到了她对父亲,说我如何如何,包括我想要买表的想法。
站在门外,我的心凉透了。悄悄地走出家门,靠在墙上,看着天上的明月,我觉得自己既孤单又无助,简直像一颗无依的小草,可有可无。
这以后,我再也不会轻易让母亲得知我的心事。
初中毕业,很多同学要么复读考高中,中专或者中师,要么南下打工。我虽然觉得前途渺茫,却还想继续读书。这时候,很多人劝父母让我南下打工,因为我的成绩还没有那么出色,而且大家都觉得,读书没有什么用。最后,是母亲顶住了众人的压力,甚至和父亲吵了一架,在县城里给我买了一辆二六的二手自行车。我骑着这辆自行车,孤单又欢悦地奔向我的高中学校,一路上听到风在耳边吹过,我的身体也跟着飘了起来。那几十里的公路,在脚下一点点拉近,变短,最终到达。
上了高中,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母亲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但是她却并不了解当时的高考情况,和当时大学的发展情况及趋势,以及当时的就业情况。她多次告诫我,只能考上好的大学,差的大学即使考上了,也是不能去上的,因为丢人,而且没用。为了鼓励我吧,也许是为了表达她对于我上学的支持,她不只一次地说:如果你能考上清华北大,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我听了这样的话,却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被鼓励,或是被关爱。相反,心中所想,是别的一些东西。
那时候,我最大的想法,就是赶紧考个差不多的大学,离开这个地方,飞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高考前,母亲给我的伙食费,明显比平明多了一些,她嘱咐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甚至在考试前一周,她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找我,给我买了葡萄糖喝,还塞给了我一些钱。这是我十多年的求学生涯中,母亲第一次来学校找我,给我送温暖。我感到意外又不安。看着面前的母亲,我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
填报志愿的那一天,母亲又匆忙地赶来了。她告诉我她在家里找了关系,说一个远亲的亲戚,在某重点大学做教授,只要我过了分数线,就肯定能被录取。那时候,电话还不盛行。她为了尽快赶过来,在路上还摔了一跤,腿也青了,胳臂也划破了。看着不再年轻又黑瘦的母亲,我的眼泪在心中流,我很想扑进她的怀抱里痛哭一场,告诉她:我不怨你了。可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甚至也没有安慰她。
酷热的中午,一向节俭的母亲执意买了一大块烙饼吃,连水也舍不得买,凑合填了肚子,就又匆忙地骑着自行车,远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吧。
高考成绩出来了,出人意料,我考得并不好,甚至没有发挥我的正常水平。看成绩,我只能考上个二流大学,全家一片哀伤,不知道我的未来该如何抉择。
这时候,陷入传销组织的弟弟被父亲从湖南拽了回来,全家陷入了空前的水深火热中,气氛紧张,似乎一不留神,谁说一句话,就会引起一场战争。我每天小心翼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惊恐又不安。
后来,一直在学习弹琴的弟弟执意要去省城学习音乐。于是,父母关于弟弟的事情,引起了前所没有的争吵。这个事情就像个炸弹,只要有人提,就会硝烟弥漫。
最后,在母亲的授意下,弟弟背着琴带着行李,带着父母为我准备的大学学费,去了省城。弟弟走的那一天,阴雨绵绵。母亲把父亲支走了,让我送弟弟走。
我们姐弟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共打一把伞。弟弟诚恳地对我说:姐,我走了,父母就不会再吵了。等到你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父母自然会想办法让你去上大学的。然后他还说,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会记住你的好。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话,当下心中涌起别样的思绪,也第一次发现:我的弟弟长大了,似乎是一眨眼之间就长大了。多年的争宠和摩擦,也烟消云散了。
可惜,弟弟走了以后,父母的争吵变本加厉了。父亲觉得弟弟已然花费了太多钱,还一无所成,不值得再投资。而我的成绩,虽然不好,但到底应该去上大学。母亲觉得,我既然没有考上好的大学,就不应该再花那个钱了。反而是弟弟,应该学个一技之长,将来好成家立业。
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我无力又酸楚。我知道是自己不够优秀,让他们为难了。我还知道,是他们捉肘见襟的经济条件,导致了这一切。
又是在厨房外面,听到了母亲微微的叹息,说她既希望我去上学,又希望我不要去。
我知道了父母的为难,我更知道是我自己不够争气,错失了自己的人生机会;我还知道,他们希望我自己开口,放弃继续深造的机会。意识到这点,我的心在流血。
第二天,我去同村的女同学家,问她考了哪所大学,什么时候走。她不在家,她的母亲一头白发,端着空了的饭碗,坐在树下乘凉,告诉我她考了一所师范院校。她漠然地看着前方,说:“我希望娟子不要去上大学,不然,这个家就塌了。她哥结婚的钱,就要瞎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不那么心痛了,原来,也还有这样的母亲呀。晚上,我睡不着,拿出高考后买的新书,看了起来,看的第一本书就是刘心武的小说集《钟鼓楼》。
我看了一夜,基本上翻完了。这本小说讲了很多的故事,很多当代人势利又无知的浅薄故事,和无奈的现实。但是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上大学没有用,知识没有用,即使读了书也还是会被现实践踏,只有钱,才是最现实的。
(顺带说一下,这本小说在我的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书中 的现实也许是现实,但是到底会误导人,起码就误导了我。所以后来,热爱文字的我,坚决反对写那些消极的,甚至误导别人人生价值观的文字。这个世界已然很残酷了,我们的人生已然有很多失意了,为什么还要在堆积起来的人生和历史废墟上,再添加那些残砖断垣呢?每个作者,特别是所谓的作家,应该明白他的文字有灵魂,会给读者带来或多或少的影响,那么他就应该端正写作的态度。)
这本小说,颠覆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好像忽然想开了:不就是不上大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帝打开了很多门,而我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扇门,至于哪扇门的选择是正确的,上帝也不知道。
我终于觉得轻松了,觉得我解决了一家人的烦恼和忧愁,我甚至开心得想笑。果然,第二天,站在厨房的门口,当我告知父母我决定放弃读大学时,我听到了他们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随即,我感觉他们呼吸的声音都更顺畅了。当天中午,母亲决定吃一顿蒸肉,以改善连日的紧张气氛,和整个假期的清淡生活。
于是,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起码,我没有在他们的人生重荷上,添加额外的分量。这之后,我又看了很多的书,我发现我原来可以边工边读呀,于是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当我给我同窗三年的闺蜜打电话告诉她,我放弃了读大学时,她无奈地叹息。多年后,她告诉我,当我挂断电话后,她大哭起来,觉得悲伤得无以复加,因为她觉得我就像一只掉队的受伤的孤雁,她甚至已经看到了我的未来,我那可悲的一眼可看到头的命运。
打定了主意,我和母亲去街上买床单,买衣服。我看上的东西,她总是觉得贵,要和人家讨价还价,甚至赌气不买。这时候,我越发对她产生了厌烦,只想尽快远离她,远离这样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过了年,我就随着村里的同学们一起南下了。
站在火车站外,看着人头攒动的场景,我第一次觉得曾经骄傲的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当警察拿着警棒狠狠地打在乱挤的人群上时,我悲哀地发现,人竟然是这样可悲的存在,像牲口一样。而此时的我,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任人驱使的两脚动物。顿时,我开始为我的未来感到担忧,但是我却像折断了翅膀的小鸟,除了忧虑,毫无办法。
为了省钱,我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了,衣服和被子等杂物,还有我精心挑选的几本书。我被人群携裹着向前涌去,终于上了火车,在寒冷的冬天,竟然出了一身汗。而我带的那些东西,早就想扔掉了。但是我不能,我身上只带了200元钱,紧紧地缝在贴身的衣服上,母亲给亲手缝的。
到了深圳,抬头看高高的大楼,连脖子都要扭折了,这里果然和电视上一样好。但是,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甚至是浮萍;这里有这么多高楼,却没有我的一块砖或一片瓦;这里的人都穿着得体,初来乍到的我,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显得格格不入。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打磨工,每天两班倒,连续工作12小时。上夜班的时候,即使小便也能睡着,于是头就打在厕所的门板上,于是就醒了。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因为我心中有梦。我觉得深圳会改变我的一生,这里有我的希望。于是,我常常面带微笑,发自内心的欢快。别人问我为什么总是笑,我谁也不告诉。我偷偷地做着欢乐的梦。
有空的时候,我就坐在顶楼,看着飞机飞过,望着家乡的方向我暗暗发誓,我早晚有一天会得到我想要的。并且我告诫自己,当自己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才是我衣锦还乡的时候。闲暇的时候,我读书写作,同事们叫我“秀才”,我知道这里面有暗讽的意味,却欣然接受。我不愿意和他们一样,上班下班,打麻将跳舞,我甚至愿意被孤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时时警示我自己,我来深圳的目标。
拿到第一笔工资,我另外借了两百元钱,寄回了家。我想象着母亲收到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色。是欣喜,还是不安?
当我安定下来的时候,就开始了边工边读的苦行僧生活:上班的时候就好好工作,下班的一切空余,我都用来看书备考。当别人看电视的时候,我在看书;当别人逛街的时候,我在看书;当别人谈恋爱的时候,我在看书;当别人聊天的时候,我依然在看书。每半个月我会去趟超市,买生活用品,其余的时候,一般就是窝在宿舍里,看书备考。
这样的生活,孤寂又苦闷;这样的我,注定会被排挤,甚至被嘲笑。我在背后听过,也在当面听到。但是我一直坚持着,有时候只是为了坚持而坚持,因为我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但是,倔强的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我怀疑过我这样做的意义,甚至不只一次想要结束这乏味的人生,一了百了。我曾站在栏杆前,身体向前倾去,我在想象如果一跃而下,会是怎样的情景?但是到底不甘心,就是这一股不甘心的气息,让我坚持下来了。
而在我怀疑人生的时候,我总会埋怨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来品尝这人世的苦涩,孤零零的一个人行走在这高楼大厦堆砌起来的人间地狱?
但我从来没有向她抱怨过,我不敢,也甘于隐忍,就像那么多年,我一直隐忍着母亲的不公。我终于接受了上天的不公,就像接受了自己是一只行走的两脚动物一样。
好在,那几年里,有闺蜜和父亲一直鼓励着我,他们两个人给我写的信,随着我东奔西走,一直温暖着我。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拆开信,一封封地读下去,只读得泪流满面,又恢复了动力。
终于四年后,我拿到了大专文凭,这时候,我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再接着,我开始做管理,一直升到经理。在新公司里,我和其他上过正规大学的同事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有时候,我的工作能力超过他们。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内心深处那道看不见的沟,才被慢慢地填平了。
再然后,拿到了本科文凭。我心头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放下了。但是高考带给我的梦魇,却一直没有停歇。甚至于十多年后 ,我仍然会做着考不上大学的噩梦,然后尖叫,惊醒。
这时候,父母开始以我为荣。但是我总觉得,我所得到的一切,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和他们,没有关系。我越是优秀,越是痛恨母亲,越是对她反感。
其实,我来深圳一年后,他们就后悔了,特别是母亲,她听了别人的话,觉得对我很是惭愧。她又找了人,说以我当年的成绩,去市里的师范读书,是没有问题的。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一是我不喜欢将来教书,二是我不给她弥补的机会,我就是要让她一辈子觉得有愧于我,让她心生不安。
这样的想法,伴随了我多年。我来了深圳三年都没有回过家,有时候,甚至是恶毒地故意不给家里打电话。可是,在边工边读的日子里,我被排挤,被同宿舍的同事打压,被去上课挤公交车时遇到的猥琐男猥亵……我如同困兽,终于承受不住了,我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我需要一个排泄的通道,但是我不能,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更没有男朋友。
于是,我终于想回家了。在非典时刻,我顶着各方的压力,到底回来了。此时,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尽享了父母的宠爱,在他们的眼里,我好像只有三岁,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特别是母亲,她每天带着我去田里放风,每天给我做好吃的。相处的点滴中,我发现,他们还是爱我的,只是,他们的爱有限,他们的能力有限,而作为长女,我能得到的,真的只有那么一点,却可能是他们的全部了;再多的,他们就没有了。
这次回家,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对母亲释怀了。我谅解了她,也宽恕了我自己。
可是,我已经不小了。到了婚嫁的年龄。这时候,父母顶着各方的压力,说我还要奋斗,还要圆梦。于是,拒绝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提亲。也是在这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的父母,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开通。
然而,几次回家相亲无果,母亲越发着急了,她甚至开始觉得,她对我的放纵会毁了我,怕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嫁不出去。于是,她放低了要求,甚至觉得只要差不多,只要我能嫁出去,她这一生就算功德圆满了。于是,她到处找人说媒;于是,她给我说了很多奇葩的男人。每当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男人的时候,我就压抑不住心中的火苗,觉得她像个低价处理过季商品的势利老板娘,想把女儿低价处理了,觉得她只想把我推出去,不要让我砸在她手里,并不是为了我的幸福着想。
因为我的婚事,我们母女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和,再次被打破了。恼怒的她,决定不管了。
一次杭州出差,改变了我的想法。我看着静静的西湖,忽然觉得,与其满世界找缘分,不如提升自己,让缘分来找我。于是,和浙大毕业的闺蜜约定,一起考浙大的管理系研究生。
买了一堆复习资料,看过了一遍之后,竟然遇到了我的真命天子,他温柔善良,热情诚恳,幽默风趣,我马上被他吸引了,相识一个月就私定了终身,三个月后,我飞到他那里,登记结婚了。
当母亲得知女儿有了意中人,将要远嫁时,她说只要你愿意,嫁给谁都行,嫁到哪里都行。我听出了她话中的不快,但是她已经阻挡不了了。多年的深圳生活,让我变得独立又自主,我只是告知她一下,顺便炫耀一下:我找的男人,比她介绍的每一个都好。
我的出嫁,母亲并不满意,她设想中的嫁妆,她设想中的风光大嫁,没有出现。我知道,这是她的心头病,是对我的再次愧欠。
婚后,母亲总打电话来提醒我,远嫁在外,要注意保重身体,更要处理好一家的关系,要记着容忍,不要乱发脾气。因为娘家太远,没有人帮我出头,所以凡事以忍为主,以和为重。
母亲说得没错,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嫁了来,没亲没势的,自然要遇到一些不痛快。好在,我的选择还不错,日子越来越顺,夫妻感情也越来越好。当初的不快,不过是两个年轻人,年轻气盛的尖锐,和固执。
等到我做了母亲,才慢慢地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
再然后,我更是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再伟大,都不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就像他不能脱离他的皮肤一样。而我的那些同学们,甚至是上过大学的同学们,他们在很多思想上,起码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上,竟然和父辈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觉得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中国的悲哀。男女比例已然失调到这样的程度,那么多人依然在说着那些老掉牙的言辞。没办法,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似乎会遗传到基因中,很多人都挣不开。
而这个时候,跟随我们姐弟走南闯北的父母,特别是母亲,早就改变了很多思想,她早就意识到:男女都一样。
和很多人一样,母亲也劝我再生二胎。我总是摇头拒绝。我深刻地意识到:虽然我只有一个孩子,但是很多方面,我却做得很不好,对于我唯一的孩子,我也有很多愧疚。再生一个,我未必会有母亲做得更好。我理解了母亲,也理解了人生的无奈和艰辛。
每次回家,母亲恨不得倾其所有,招待我们一家三口。而相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每当分离的时候,母亲总要站在大路边,看着载着我们的车远去了,还不肯走开。我总是看到母亲,悄悄地抬起袖子,去抹眼泪。而每次分别的时候,她总要抱着我的孩子,问: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呢?我总是回答说,尽量找时间回来吧,可是我的每次回答,都心虚得不行。
结婚十年,我连一年一次相聚,都做不到。慢慢地,母亲在心中,成了最温暖的回忆。我总怕,忽然哪一天,她会突然消失,而我和弟弟,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再想要吃她做的饭菜,再要听她的声音,都不能了。
今年五一,因为出差去了省城,我从婆家,母亲从老家,我们约定在省城见面,然后住在一起,吃喝玩乐,只有我们母女两个。我发现母亲变了,像个小孩子:总有很多问题,问个不停;说话也不得体了,会惹人烦;刚出门就要上厕所,上了厕所就走丢了……
和母亲挨在一起拍照,我发现她更瘦了,也更单薄了,曾经让我仰视的她,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比我还低了。但是,她的面容,却一直没变,自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长成这样,永远晒得黑黑的,黄黄的;永远留着短发,永远穿着粗糙的衣服,不会收拾不会打扮;永远像个机器人一样停不下来……
但是我知道,她的身体早就不如从前了,身上总觉得疼痛,动作也没有以前利索了。我看着母亲走在大街上,在温暖中总有股酸涩在涌动:我的母亲,已经61了,她的人生,还有多长呢?而我还能陪伴她多久呢?
我搂着母亲说:以后只要有机会,咱们还是要多在一起吧,趁着你还能走能吃喝,不要等到你躺在床上,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咱们才能聚在一起,那就没有意义了。母亲同意了,她说今年收了秋天的庄稼,就和父亲来我那里过冬,因为我这里有暖气,冬天暖和。
我说好。
进入候车室,我像交待孩子一样叮嘱母亲,方方面面的事情,就像当年我离家南下时那样。她微笑地看着我,说都记下了,你放心吧。
于是,我往北,她向南,各自坐着各自的列车,随着一声鸣响,我们母女再次天各一方,此后的思念,也只能依然借着电话,聊以慰藉了。
坐在列车上,闭了眼,我仿佛在阳台上看到背着书包,奔向学校的女儿,在我的眼中,越走越远了。而她却一直没有回头,朝家的方向看上一眼,却和路上的小伙伴,手拉手,一起欢快地远去了。
现在的女儿,就是曾经的我……所有的轮回,都是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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