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儿。"
"娘!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恬儿!"
院中树影斑驳,树下,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年冲着不远处的妇人不满地嚷嚷。妇人也不恼,只是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
"好好好,娘记住了。来,娘煮了糖水,快来吃。"说着,妇人快步上前。"你爹也真是的,这大中午的还让你在这练武,看看,你都满头大汗了。"妇人瞧着少年的眼,满是心疼。也顾不得别的,抬手便用帕子替少年擦汗。
"娘!我不小了您别这样……"少年不满地抗议,妇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手上的动作不停,细细地为少年擦汗。
"夫人,你怎么来了?"身形颀长,面貌粗犷的男子从院子里的厢房走出,一眼便看到了树下的妻儿。妇人不语。少年向父亲挤了挤眼,眼中有一丝戏谑。男子见状,心知不妙 夫人怕是又在怨他大夏天的这都大中午了,还不让儿子休息。果然,妇人开口了。
"你教导恬儿练武,我不反对,可你怎么次次大中午都不放人,现在天气热,太阳这般毒辣,要是恬儿受不住了怎么办?"
"我蒙家男儿……"男子见妻子眼风扫来,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好好好,是我不好,不该大中午的还让儿子待在这儿习武,夫人莫恼。"
妇人神色缓和了一些,少年开口道:"娘,您别生气,爹这是为我好。我们蒙家,代代习武从军,爷爷和爹,都是我们秦朝的大将,我也要像他们一样,不,我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哈哈,"男子大笑,眼中尽是满意之色,"不愧是我儿子!"妇人虽是怨丈夫这般不知分寸,怕累坏了儿子,此时脸上也不免多了一丝欣慰。终是绷不住脸,笑了。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俩快来,喝点糖水消消暑。"
头顶是烈日,耳边是声声蝉鸣,身旁是至亲,这大概是蒙恬此生最珍贵的时刻了。
忽然,画面一转。
是夜,蒙恬还想着今日父亲教习的武功,有一处一直想不通,怎么做都感觉还差了些什么。父亲让他不要急,可他还是想来问问父亲。
他站在门外,抬手正想敲门,房内出来的轻轻的交谈声,让他生生将手收了回来。
"夫人,你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家中光是你便足以让我担惊受怕了,怕你穿不暖,怕你吃不饱,怕你哪天出了这个家门便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
"我知,我这一生,嫁与你,这些道理我早该明白了,也早就明白了……"夫人顿了顿,"可我多希望,我的儿女,不要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让我整日担心受怕。当初了生了恬儿,取名为'恬',我是想,让他这一生都舒适安然。只是恬儿若有心为国,我又怎么会阻止他呢……"
房中陷入一片寂静。
房外的少年,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
"将军!将军!"
一声急切的呼喊,惊扰了他的梦。他挣开眼睛,神色清明,不像是刚刚还沉陷在梦靥的人。多年行军,他早已习惯了浅眠,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
"何事?"蒙恬起身,快速地披上衣裳,看着跟前神色慌张的部下。
"将军,后半夜守夜的士兵听到不远处有动静,没有火光,疑是敌军准备夜袭。"
蒙恬眉头轻皱,这匈奴,当真是不让人省心。"让近卫军准备好,速速集合,记住,动静不要太大,以免惊扰了其他弟兄。先确定是不是匈奴到了。"说着,便抄了武器,大步走出营帐。
边疆地区,一片荒凉,此地只有秦军驻扎,方圆百里,不见人影。冷风迎面吹来,灌进胸腔,在这寂静夜里使人清醒了不少。头顶繁星遍布,只是这边疆,夜色再好,也无暇欣赏。营帐中火光点点,看来,这又会是一个不眠夜。
蒙恬带着近卫军到达前沿防线,以手示意众人蹲下,等待命令。此时前沿防军已披上铠甲,随时准备作战。
众将士或蹲下,或趴下,侧耳倾听附近的声音。呼呼风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声音,似是甲胄摩擦的声音,又似是脚步声,越来越近。
"将军!已确定是匈奴来袭,只是夜色太黑,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前去探访消息的部下归来,小声汇报。
蒙恬举手示意。众将士蓄势待发。
"弓箭手准备,郑岩,你回去通知副将,让弟兄们做好准备。"被唤作郑岩的人领命返回。
不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黑暗中隐约可见诸多人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对方已从站姿变为匍匐在地,在这荒凉之地卷起大片尘土。
"放箭!"一声令下,数不清弓弩在黑夜中飞舞,直奔敌军。突如其来的箭雨杀得对方措手不及,生生接下了这箭。随后,敌方传来一声"杀!"声音震耳,久久回响,众多匈奴向秦军袭来。迎接他们的仍是秦军的箭雨,一个个匈奴上前,被箭所伤,倒下,又有一个个匈奴上前。箭很快便用完了。
"弟兄们!上!"蒙恬带头冲锋,直入敌军,众将士紧随其后,发起攻势。匈奴中箭人数颇多,在人数上已失势,且这次夜袭被秦军杀得措手不及,军心已乱。反观秦军,气势汹汹,直逼匈奴。
厮杀声,吼叫声,在这片美丽的夜空下响起,久久不能停息。地上尸体遍布,血腥味飘散在空中。将士们杀红了眼,手起刀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天空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个匈奴也倒下了。这一场战役,于黑夜中落下了帷幕。蒙恬手执刀,单膝跪地,望着发亮的天际。这场战役,虽是匈奴节节败退,可冰凉的地上,也躺着不少秦军。尽管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明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人命在战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此刻,他的心还隐隐有些刺痛感。
随后的战役里,蒙恬带领秦军北击匈奴,将士们气势大涨,匈奴节节败退,将匈奴逐出,是以收河南。而后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此后渡黄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于外十馀年,居上郡,是时蒙恬威震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之,任之,以之为贤。
始皇欲修直道,道九原,直抵甘泉,以强北部之防,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千八百里。
蒙恬立于高处,看着直道逐渐成型,心中感慨万千。昔日少年郎,已独当一面。天下一统,匈奴已逐。盛世也许会来。只是不知他等不等得到。帝王的暴虐他也有所耳闻,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为武将,他只能尽自己的职责,上阵杀敌,许百姓安然,让他们远离硝烟,远离杀戮。
娘,孩儿或许不能一生舒适安然,可若是孩儿许国可换来千万人的安稳,孩儿心甘情愿如此。千百年的纷乱或许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将军!将军!"
"何事这般慌张?"蒙恬眉头皱起,看着突然闯进书房的部下,心下有些不悦。
"皇上,皇上传旨了……"
"哦?"皇上传旨了?这么多年,他行军在外,皇上都不曾有过这般作态。这是怎么了?
此时,使者已至。
"传皇上口谕,蒙恬听旨……"
蒙恬看着眼前的使者,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可此刻他却什么都听不见,脑海中一直回旋着"皇上赐死"这几个字。怔愣之间,书房中已冲入了数名彪形大汉,钳住蒙恬。蒙恬没有挣扎,只是心有疑虑,这些年来,始皇是怎么对待蒙氏一族的,天下人有目共睹。他为王朝为百姓出生入死,弟弟蒙毅侍奉在始皇身边,二人素有忠信之名,蒙氏一族更是安分守己,又怎会招致杀身之祸?
“使者,蒙恬有一事不明。蒙恬这些年来,尽在边疆作战,如何与朝中大臣勾结?匈奴已逐,不复来扰,何以蒙恬与匈奴勾结,背上这不忠不义的罪名?蒙恬斗胆再向朝廷叩问赐死之由。”身旁的部下尽为他辩解求情,使者无言,只是将他交由负责该事的官吏看守,并将其改押在阳周。蒙恬不再言语,只是示意诸将莫再为他辩解,莫再求情。倘若圣心已定,再多言语也无动于衷,何况这使者只是一个传话之人。
阴暗的牢狱里,只有小小的口子中有一束光倾泻下来。
蒙恬到此,已有数日。从来往之人的只言片语中,他才明白,秦朝已易主,二世即位,始皇不再。要他死的人,是秦二世。
身上的衣裳脏乱不已,周围还有虫蚁四处逃窜。想来,他这一生还未如此狼狈过,纵使是行军在外,条件艰苦,也不至于这般。
他本可以选择抗旨逃亡。可是,他不愿。他本就没有错,逃亡只会让他坐实这莫须有的罪名。况且他的部下他的家族会因此事而受牵连。蒙家三代,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他怎么能让祖父与父亲蒙羞?又怎么能让蒙氏一族毁于一旦?
思虑之间,牢房的门,开了。蒙恬眯着眼,望着门边上的人。这么多日都不见人来,今日,怕是不得安宁了。
“蒙大将军,我奉皇上之命给您传话。”
蒙恬看着眼前人,不语。只是来人这般客气,这种语气,实在讽刺,他现在不过是个等死的阶下囚罢了。
“你的过错实在太多,难以数清。而现在,你的弟弟所犯的错误实在是大错,论罪当死,你身为他的兄长,这罪已牵连你。”
蒙恬心下觉得好笑。这使者总说他有罪,他弟弟也有罪,却对这罪名避而不谈。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古人诚不欺我。
“我蒙氏一族,从我的祖父开始,一直到我这一辈,为秦出生入死已有三代了。而今我手下率领三十多万将士,虽人在牢狱,可我的势力足以让我叛秦。我今时今日仍选择这般,是因我知,身死必守大义,我不能辱没我的祖先,不能辜负先皇。古有周公旦被疑有二心,险遭杀戮,今日我无二心,而沦落至此,是乱臣当道,妖言惑主。我说这些,并不是为逃一死,只是想将这作为临死之前的最后一次劝谏,还请皇上三思。”
“将军,我也只是一个传话人。这些话,我怕是不敢告诉皇上。还请将军谅解。”
“呵。”蒙恬轻笑,不复言语。
良久,蒙恬徐徐开口道:“蒙恬论罪当死,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这其中又怎会没有绝地脉呢?这是蒙恬之罪。”
是以,蒙恬吞药自杀。
这世间,再也没有蒙恬了。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长为一国大将,大破齐国,北逐匈奴,筑长城,修直道。他怀着一场家国大梦,却等不来盛世,也等不来安然的生活。
世人对他的称呼有千百种,临死之前,他却又想起了娘亲那一声“恬儿。”“恬”取舒适安然之意,只是可惜,他这一生,没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没能许百姓以这样的生活。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他的家国梦,也结束了。也许还会有人替他圆这一个梦,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生与死,名与利,罪与罚,都化作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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