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作者: 清水葉子c | 来源:发表于2019-02-01 13:34 被阅读22次

    ​      雨桐姐回来有一阵子了。从朋友圈里自拍的影像跳跃到我眼前,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她是在雾气将一切扫尽的清晨抵达这个曾经让她渴望逃离的故乡的,带着姐夫和三岁大的水灵灵的女儿,蜗居在中岱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

    ​      “阿姐怎么从苏州回来了?还有还有姐夫怎么也回来了?”我刚得知这一消息,按捺不住少年人的八卦心理,凑到厨房小心翼翼地探问母亲。她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继续着手里的活,切菜、下锅,一时想起了我的问话,便一副不以为然地说:“还能怎么?挣不到钱呗。哦,桐桐还要来帮我一起带学生呢。”我满心以为这是大人打发小孩子的说辞——至少在我尚未消逝干净的童年记忆里,雨桐姐是考得不好去了新疆没错,但姐夫却是个实打实的程序员,况且还在日本留过学,照理应该很吃香才是——至少异地多年最终成婚的雨桐姐夫妇,一直被我奉为爱情故事的最高圣典,闲来得空的我也曾描摹过无数次他们令人艳羡的生活。

    ​      母亲对我年幼无知的辩驳更是不以为然:“又不是名校毕业,你姐夫这样的能挣到几个钱?现在都在朋友圈上搞代购你都没看吗?”她撇了撇嘴,最后翻炒了几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耷拉下了手,倚在那儿,叹了口气:“他对桐桐好是很好,但是就是挣不了钱呐。”三言两语间,逐步打碎了我所臆造的完美姐夫的形象。把一个少不得志,唯唯诺诺的书生气男人摆在我面前。

    ​      ——我感到一种隐秘的不安。我并不习惯接受生活的否定。

          现实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仿佛未出嫁的雨桐姐还在眼前,正刚跟我支起了麻将桌;一旁的老式电视里,蔡明老师用绝技腹语再博眼球,窗外是一群耐不住性子的醉酒中年人从新年倒计时一小时前便开始用烟火迎接新生——他们似乎没有和年轻人一般执着的仪式感,就算准点时竞争再激烈,也要为自己的烟火博得一席之地。厚厚的玻璃窗也没能阻挡住这噬人的热气,反倒被满城的热情与冲动烧得滚烫。倒是屋子里怪冷清的,母亲去了亲戚家凑热闹,留了一桌子菜却又在上头搁上了胡萝卜片,叮嘱我们得到第二天才能动手便潇洒离去了。尽管事后我问遍了班里所有人,也没有一个记得家里有过这种年夜习俗。

    ​      所以当不出意外,圆满完成三连败的我奉命出来觅食时,孤独与绝望统治了我们。雨桐姐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被挑战,决心找点事情来宣告她对这个夜晚的绝对控权。所以我在那个被母亲遗忘的、凄楚的大年夜,有幸见识了雨桐姐的一票男性友人:半夜千里迢迢从小城的另一头买了热乎乎的鸡排、奶茶送来的,半夜千里迢迢搬了一箱烟花来并兴奋陪放的,半夜千里迢迢来凑了一桌麻将,并耐心陪聊排遣孤寂的。他们有着各色的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孔,是几即便扎堆在人海中也依然显眼的那种风华类型,与装配着一张令人过目即忘的脸、泯然众人的姐夫实在相去甚远。

    ​      涌来的人流不禁令我再度仔细打量了雨桐姐两下。西方人的眼型,浓眉,尖下巴,典型的美人相,只可惜两侧颧骨有些过于突出了,给她的明丽悄悄抹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望着,她深邃的眼眸攫住了我,继而她和她那套红色维尼家居服一起幻化成了一枝艳丽的玫瑰。记忆中那玫瑰却过分艳丽了些,像是在和世界宣告着什么,那红也过分浓了些,像是未洗净或稀释的血的颜色。固然炫彩夺目,但也叫人萌生出一股骤然的畏惧感,不敢触碰,更无力征服。

          这股神秘的力量直到我看到雨桐姐的高中日记时才有了点消退的迹象。淡化成了软软的桃红色,朦朦胧胧地冒着泡,浅浅地,弱化成不知该归属于谁的记忆。她是燃烧着的玫瑰,在我年少浅薄的臆想中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美艳的女主角穿过镇子一样,穿过平房林立、平庸无奇的校园,浅白的校服重新改过,还请一位艺考的同学精心描摹上了夏目贵志的同人画——过于清新的风格与她实在不搭。或许偷抹了珊瑚色口红的嘴边还叼着一支烟。

          “传说止于遇见小白。”雨桐姐将日记里的只言片语为我拼凑起来,这样遗憾地透露了故事的走向。或许风云的雨桐姐只配得上风云的爱情,于是她和小白恋爱了,一个我至今只知晓名字的神秘人。如果让我将他作为故事的主角来叙述,大概会写他是个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学长或是不好学习但阳光直率的体特。但若是这样反倒显得平凡。

          “或许他只是个平庸的路人甲乙丙丁,却有着不平庸的心气。我们拥有同样骄傲的内心,却情愿把自己放得很低。”说到这儿,雨桐姐苦涩地笑了笑。我想这个故事的开头便是失败的,没有什么比骄傲更能夺人心智了。它能萌生自守、伪装、欺骗,甚至攻击、摧毁。年轻时总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成熟后才发现爱才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小白或许是个足够有魅力的采花贼,可雨桐姐注定不是他星球上的那一朵。我猜中了开头,也猜中了这结局。

          “相遇时,他说相见恨晚;离开时,他说相爱恨早。”

          雨桐姐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床边的柜具前,轻轻地按下DVD的进口键,里面的碟片“哔”的一下弹出来,她放进去一张唱片,是邓丽君翻唱过的那首《玫瑰玫瑰我爱你》,屋子里很快就流淌起一阵悠扬的乐声,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漫长。旧唱片里邓丽君甜腻的歌声隔了层木板传出来,颤颤悠悠的,像喝醉了酒。她步态悠然地踱到临街的窗前,慵懒地倚靠在窗边,房间里吊顶上的灯光朦胧而诗意地洒在她身上,传达出一股暧昧的声气。光晕一圈圈笼在她身旁,又被冬日的冷气吞噬去而后消失了。

          像是解释了谁的一生。

          和母亲口里读书读不好,只去了新疆学俄语,后又失了业回老家去了家教工作,多亏了老实忠厚的姐夫才被拯救一点起来的雨桐姐破败的人生不同,我看到的只有浓烈和丰盛。至于她之后看似有些磨灭骨气的选择,于我不过是流落荒野已久的玫瑰厌倦了俗世的动荡与烟火,没再继续等那位命中注定的采花贼的勇气了,于是选择了一位园丁。这似乎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该有的“很久很久以后”,但却是雨桐姐逃不开的归宿。

          然而比少女故事更不幸的是,雨桐姐还有个不省心的爹,看起来她才该是成熟点的那一个。剃了个光头,明明挣不到什么钱却爱戴金链子,爱赌博喝酒,富贵相的啤酒肚在他身上反倒成了贫穷的象征。18岁生下雨桐姐后因为没本事被第一任舅妈劈腿,然后因为按捺不住的风流劈腿了第二任舅妈。一段浩浩荡荡的浪子离婚史。种下玫瑰的那对人,却各自成了家,任由她在风雨里凋落。

          在寒风中萧瑟的雨桐姐像母亲所说被好心的姐夫小心翼翼捡起时,冬日的正午,暖气开得足到令人闷热喘不过气的酒店里,一切都被悉心营造得刚刚好。一场并不算气派的订婚宴倒是还算合乎人情,有点温馨的情调。操一口苏音、长相斯文典雅的婆婆,敬酒敬到细红的微丝从脖颈爬上脸颊的姐夫,一身廉价租赁的红礼服外搭一件俗气毛绒小外套的雨桐姐。交谈甚欢的两家人。

          当外婆正在和雨桐姐的未来婆婆唠嗑,托她多多照顾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女时,空气静止了。母亲、大姨和舅舅凝住的眼神如同一把恶毒的箭射向门口一位徐徐迈进的老人。母亲像只被惹怒的母狮反射性地站了起来,“那个老不死怎么来了。”说着便要上前去将他赶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即便面对班里顶淘气的小学生,即便是我偷偷去了同学家却谎称串亲戚,她也从未这般,像极了一只浑身竖满刺的刺猬。好不容易才被外婆和大姨拉住,这才避免了一场战争。为了挽回局面,外婆给亲戚们搀扶着上前进行了一套不必要的寒暄,客气地把那个老人请了出去,终于保住了这宴会厅中玻璃般美好的祥和与平静。

    ​      后来在言语中我才得知那是雨桐姐的外公,至于上一代有过什么纠葛,自是已成过眼烟云无从考究了。然而当我望向本该是风暴中心的舅舅时,我是失望的。他一改往日的暴躁与激动,像个年轻的小孩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起身,也没有愤怒与不满,更没有咒骂,仿佛正在进行一场逃离。可是逃去哪儿呢?他的一生都在逃离。他大概觉得自己是盲目的。实际上是生活盲目,所以人到了哪里,都是盲目。我抬头瞄了眼雨桐姐,她呆呆地望着这一片凌乱归于平静,似乎抬手抹了滴悄然凋落的眼泪。大概呆滞了有那么一两分钟吧,姐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仿佛晃过神来。

    ​      后来的后来,长大的我才明白,雨桐姐是从那时便开始枯萎了。她的光鲜,她的骄傲,在那一瞬仿佛都幻灭了,成了些可有可无的幻影。

    ​      “走什么神呢?赶紧给我下车,阿姐他们都等了我们好久了。”母亲没好气地催促着。我裹着球壳一般的冬大袍,吃力地挤下车,呵了口热气,继而氤氲在空气中,一圈一圈的烟雾笼罩着这个并不明朗的世界。雨桐姐穿着一身牛仔背带裤,扎着马尾,在身后漾来漾去,青春活泼得有点过了头。她似乎总爱干些出格的事。渴望出彩,渴望与众不同,渴望燃烧与热烈。不论生活如何践踏,她似乎还是没有忘却她作为一朵玫瑰的使命——永远鲜艳,永不退让。

    ​      两岁大的小侄女出落得格外好看,像一朵水仙儿似的,灵动清澈。我忍不住伸手去揉揉那粉嫩的小脸。不料她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紧咬着下唇,眨巴着双眼。“不好意思啊,她只是比较怕生。再多见几次就会对你笑了。”凝滞在空中的手缩了回来,局促不安中,我显得有些尴尬。倒不是小孩的拒绝令我折了面子,而是像是突然被当成了外人,着实有些不大适应。记忆中的雨桐姐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应付亲戚们时才会拿出这一套圆润的客气,赢得大人们对她的褒奖。我不知该为自己终于迈入成人的类别而感到庆幸,还是该为这一切喟叹。

    ​      母亲选的是家港式餐厅,装潢充斥着后现代气息,形形色色的人用乡音大声交谈着,一拨年轻学生坐在一起打起游戏,“下路下路”“打龙”“来抓人”喊得不亦乐乎。躁动从这头延续到走廊的那头,转过角,又继续蔓延开来,直至占据了整个空间。

          刚坐下,母亲准备以她一贯的好客之道叫雨桐姐夫妇先点菜。阿姐慌忙摆摆手,一边从随身带的一款方形包包里掏出奶瓶、奶粉和湿巾,一边致歉道:“丫丫饿了好久了,得先给她冲瓶奶。你们先点吧,我们随便吃什么的。”姐夫也连连附和着,打开了手机上早已存储好的一部国产动画片开始早教。丫丫咿咿呀呀地对着屏幕戳着,我甚至怀疑她知不知道她正在把玩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似乎对于父母的角色还不很适应,看上去手忙脚乱的,有点悲壮。这个我记忆中完美的姐夫,我仿佛看到他厚实的镜片一点一点吞噬黯淡的眼眸,看到他微弓的身躯和细密的皱纹,看到他眼里的黄昏和嘴角的轻叹。看到他的无奈与幻灭。

          就像是到了某个既定的时刻,在命运底层的雨桐姐夫妇便被时间的洪流托了起来,然后抛进了另一个无休止的循环。

          那样不知所措。​

          我再一次望向雨桐姐,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望向她。以我所有的期待与梦想。

          她注意到了我,向我投来一个柔软的微笑。

          我也笑了。

          ——我才意识到即便发丝被丫丫抓得有些凌乱,雨桐姐也是微笑着的,她那精致的妆容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开出花来。披上针织外套,刚刚泡奶时打湿的袖口也给掩起来了,高昂着头,挺直了脊背,优雅而端庄。

          她是玫瑰。她可以枯萎,可以凋谢,但她永远不会褪色。

    ​      我从她的眼里看到清晨,又一直看到黄昏,看到无数朵在干瘪的土地里执意生存又终不敌的玫瑰,看到大理石般明亮的云层。众生的命运前,个人的欣戚都须退让。然而我没有看到众生,我只看到:一排排的玫瑰花海,一地地凋零但仍熊熊燃烧着的嫣红。

    ​      ——至此,也想不到要怎么问她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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