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树,汽车行进中路边向后急退去的树,在旷野中迎风倾斜的树,独立在街道闹市的一角,忍受车水马龙的树,还有水边低头逐水弄波树……。这些树姿态真是好看,优雅,风趣,又灵动!
路边的树一丛丛,相互错落散开,没有一棵是通直的,一棵树偏左边,临近的另一棵一定会让开它,在它的右边伸开手臂,假如有一棵憋在这些树姐妹兄弟中间,它没地方伸展臂膀,它该怎么办,它会淘气地从这些树的包围中斜斜地伸出来,将一树茂密枝叶俏皮地伸出队伍的外面,它为没站好姿势,没有守规矩很抱歉,但它还是陶醉自己的成功,它斜斜地挑起自己的枝叶,让每一片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我还发现这些树会跳舞,有些是在树干处歪几歪,犹如人在扭动跳爵士,有些在树冠处扭转几个折,犹如手臂在挥动跳藏舞,它们跳的好看吗,站住脚细细瞧一瞧,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可看明白了,他画笔下所有的树都在跳舞,都在风中全身扭动、招展。
我的学生向我讲述他的故事。他原来就读的学校管理非常严格,全校的男生都被要求剃成光头,就像是监狱里服刑的囚犯,头发全部剃光,只留下青色的头皮。他带着哭腔打开手机,给我看他们班男生的合影,二十几个男生,全部光光溜溜的脑袋,挤在一起,有点滑稽,还有点匪夷所思。看起来他们是聚在一起吃饭,脸上都带着一点笑意,如果背景不是一家饭馆的模样,还有一个个稚嫩的脸庞,有几个戴着眼镜,一刹间看见这么多光溜溜的脑袋,真会联想到很远。
“我们全班都很沮丧,都不学习,不爱学习,拒绝学习……我们都这么做,老师就打、狠狠地打,用最难听的语言诅咒我们,骂我们蠢,骂我们笨,我们还是不学,坚决不学习。”他说着哽咽起来,“有时候,我们都没有信心活了,都想去死……”
他转头指着自己的同桌,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他们的老师打起来比我们的还狠!”。他指的那个男孩子就坐在他旁边,可这个男孩子一动也不动,他的头尽可能低下来,将身体尽可能地收缩,缩成黑色的一团,即使他的同桌在为他申辩,说他曾经的伤痕,他还是不抬头,一动也不动,不点头附和,也不转头鼓励自己的同学,好像他在听别人的故事。我知道,这是隐藏自己的方法,低下头,让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一眼望过来,他乖觉、听话、服从到纹丝不动,没有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发呆等任何的小动作,当然也没有任何的表情,这是长期严酷的环境下形成的自我防护:我都做到这么乖了,你不该再来打我了吧。他可以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坐到下课。只要下课,他立即转身,箭一般飞出教室,根本不转头看你老师一眼,也不会关顾课桌,课桌上不过放一本没有打开的课本和他一起装模作样。
但是,我知道这个瘦小的男孩眼眉俊朗。有一天,我特地叫他起来回答问题,问题很简单,他低着头回答了,回答正确,我表扬他,送他一个奖品时,他扬起头腼腆地笑了,有点难为情地接过我递过去的奖品,他的笑容真好看。然而,他的脸色不像青少年的脸色,那是一种没有一点血色的灰黄,反倒给我述说伤痛的这个男孩长得很壮实,脸色有些红润。
我很伤感,也很同情他们,身在教育系统里,我怎有资格斥责这些在他们的讲述中做事粗暴的老师。这些粗暴的老师,就是现实里交口赞誉的良师,他们深受家长殷切嘱托,他们肩挑学校荣誉,为了学生的未来成长,对着不努力学习的学生们开打,他相信语言的刺激,棍棒的打压会催生出努力奋进,就像鞭子的啪啪脆响下,马儿们会扬起蹄子跑的很快。他还相信自己所做都是为学生好,他相信自己揣一颗为学生的好心,做任何事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每一个学生长成一个学业优秀,有所成就的人才,成长为一个家国栋梁,他也相信他是在扶助一个有希望的好男儿平步青云,跨越过阶层上升,从此事业成功,家族光耀门楣……。
他们恨不得学生狼吞虎咽下所有的课本知识,他们恨不得学生能倒背如流,他们恨不得每一个学生都是第一名,他们恨不得所有人都能考上清华北大……,这样他才算是真正地良师,成功地托起了学生。他们最开心地是夸自己的学生,或者其他人夸自己的学生,这是活在以学生成绩为荣誉,以学生成就为生活重心的一个特殊社会群体。
他们驱赶着、催逼着学生学习,他们维护着学校的纪律,执行者国家的教育政策,他们持续着传统的教育模式,相信幼年时老师教育自己的模式:棍棒会催生出巨大的威力。他们都欠缺另一种教育,关于人性的课程,所以他们不懂学生是有尊严的,每一个个体都是有尊严的,他也不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内在自己,无论学习成绩好坏。这个内在的自己很脆弱,它不堪忍受语言的打击,它不堪忍受众目睽睽下被曝光,它更不堪忍受身体被鞭打……,假如,所有人都能静心打开内在的自己,回想自己曾经历过的锥心伤痛,他就能容谅学生,与这些孩子共情。
老师们只认定着一条死理:我是老师,我有权利纠正你的错误。但再弱小的生命也会扭结起全身的力量反抗,反抗自己的意志被违逆,反抗对自己的暴力,即使反抗是反向的、背行的,即使反抗的代价昂贵,是破坏自己、毁灭自己。
家长呢,他们很多人对自己已经逆反的孩子其实没招,除了给钱、买衣物用品,已经很少交流,偶尔斗胆问问考试,已经招致一脸憎恨。孩子成绩不理想的家长更寄希望于老师,希望他能督促自己的孩子提高成绩。他们尤其信赖强力的老师,他们会仔细打听自己孩子的班主任:这个老师怎么样,管的严不严?倘若严格,他们才会放心地将忤逆,违抗自己的儿女们交给老师。临行前,还要再三再四叮嘱,“我家孩子就拜托你了,放心管,你打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会坚决支持……”。他们从来不想为什么孩子和自己的关系如此糟糕,自己在这件事上面应该承担什么责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爱学习。
所以学生在学校里所遭受到的惩戒,严格地说,不是学校,不是老师单方面的行为,是家长、学校和社会三方面合起来对处于叛逆时期的青少年,进行了一场他们自认为合乎情理,非此不可的棍棒教育。当学校管理阶层出台:全体男同学一律将头发剃光的政策,有家长反对吗?倘若有一个家长站出来反对,学校都会犹豫执行不执行这项政策;有两个家长反对,学校会重新考虑;有十个家长反对,这项规定不可能再执行,只能流产;而且,有了这一次反对的经历,学校以后再出台管理政策时,他会再三考虑,他制定的政策将要引起的社会反响,家长们的意见,不会脑门子一热,直接拍板出台政策执行。全校男生头发必须剃光光,没有家长反对,也可能很多家长私底下赞成这项政策,认为它出台正确,他们原本就反感自己孩子剪一些奇形怪状的发型,但是他自己不敢直接反对,或反对不起作用,现在有强力的学校政策,何不私底下拍手叫好,直接支持学校的规定。
没有人反对,只有执行。班主任首当其冲执行学校政策。班主任,科任老师没有力量反对学校管理阶层的决策,尤其当管理层霸气十足,学校里的所有老师更不敢违抗,只有自保,去执行学校制定的政策,而且老师们的想法很简单,执行学校的决策,是自己的责任。
听完他的述说,我真的很难过,除了同情,体谅之外,我更急切地是想拉起他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他们不能活成一事无成,一败涂地的样子,也不能就此消极、蹉跎人生。
在座的其他的同学都低头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们很自卑,学习不好已经将他们长期固定在没有前途与未来的自卑位置,诉求可有可无,存在可有可无。他们很少在公开场合交流,也不善于表达自己,更不会述说自己的要求,想法。他们不是麻木,而是还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渠道来表述自己真实的情感,也没有一根火柴为他们擦出光亮,将他们生命的信念点燃。
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对于这些已经遭受过老师、学校粗暴对待的学生来说,他们不能简单地将自己沉浸在受伤害的状态中,以不学习,拒绝改变自己,以自暴自弃的扭曲心态来对抗,或者用更极端地方式,毁灭自己去对抗。
没有人会为你变成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负责,真的,我告诉他们,你们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你们将自己放纵,沉陷下去,将来某一天,再遇见这些曾经打过你们的老师,他们会坚信自己做得对,你就是不可救药的人,他的棍棒,呵斥都没有警醒你;你就是那个他强烈地认定百无一用,对社会、家庭是沉重负担的人。即使你痛苦地认定:你所有的一切是他造成的,是他透骨的讥刺戳穿了你将要鼓起的信心,是他的冷漠的嘲讽折断了你正在成长的羽翼,是他锥心的鞭打,打断了你正待拱出泥沙的梦想,是他要你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一个一生背负阴影的人,可他不会承担的,他也承担不起。他只会相信自己的正确性。然而你却毁掉的是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
你得顽强地成长,努力将自己扭转回来,尽力向阳光的方向生长,长成没有受过伤害的样子,即使受过凌辱,受过刀砍斧斫,也不能长成饱受苦难的模样,就像那些生长在旷野,生长在水边,生长在街市边的树。这些树生长多年,那一棵树没有受过伤?风刮过来时,风会顾惜刮的太猛,将树干吹得东倒西歪,将树枝、树叶吹得散落一地,不会,一场台风过后,折断的耷拉着,连根拔起的歪在地上,这些树还要打叠起全部的精神再生长;雷鸣电闪,树木也惧怕到全身战栗,更有人类的砍伐,挖掘,得有多侥幸,同伴们陆续被连根掘起,被荡然无存后,它们还在原地,继续根深叶茂?
每一棵树,在没有外界影响的情况下,它都会长成通直的大树,在枝干的最顶端,它的枝条会四面散开,犹如伞盖。但是你很少见到长成这样的树,几乎所有的树都是歪的。有的靠近地面的位置枝干分散开,那是顶端的芽被掐断,或者被动物啃食,它不能长高,只好长成低矮的丛生灌木;有的歪向左边,有的歪向右边,那都是生长过程中被扭过。曾经见过一棵树,一侧的茎扭得最欢,茎干转了一系列圈,犹如凌空挥舞的彩带,我的老师指着它说,这棵树上面曾经盘踞过一条蛇。
最受伤的是盆景,它们在幼苗时,就被园艺师砍斫掉一侧的枝条,保留下的幼茎用粗壮的铁丝扭转,再扭转,幼苗只能在这些扭结的粗铁丝圈里生长。几年后,它长大了,长得楚楚动人,光华明媚,是园丁将它们修剪,扭曲的结果?不是,是它自己不屈的生长,是它不负生命的成长,是它拖着受伤的躯体依然努力追逐阳光,是它包扎起伤口坚韧地相信自己一定能见到光明,一定在金色的阳光下绽开自己。当它披满郁郁绿叶,那是生命的光华在闪耀,假如,它在被扭曲的过程中心死,它在纸条被折断时放弃生命,我们不会看见它现在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的模样。
若干年后,无论遇见还是没有遇见那些曾经贬低,曾经打骂,曾经嘲讽,曾经扭曲过自己的人,你都可以欣然:我没有长成饱受摧残、折磨的样子,我没有长成扭曲的样子,我也没有长成残缺的样子……;不是那些受过的伤成全了我,不是那些屈辱促进了我成长,是我努力包埋伤痕,遮护住疤痕,将它们的影响减小到最小最小,是我不负生命,坚持完成自我修复,坚持完善自己,坚持不断地成长,终于长成荣光换发,精彩闪亮又充满激情的自己。
辛琳于 2019年10月10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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