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煙

东京湾海边，奔跑和打排球的少年男女

以此文致敬朱天心女士

『我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兒了。』

在那封信裡，她是這樣開頭的吧？

『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就像沒有人能夠真的理解你一樣。我們都是孤獨的，但是如果僅僅只有孤獨，不能成為親近的藉口。』

這番話，最令你動容吧？

那封信，已經被你看得皺皺的，被你用視線割裂成一個個不曾停頓過的瞬間，迴旋不止。

『但是，若是如此，那麼，我們在一塊兒的關係，又有什麼必須存在的理由呢？』

你最痛恨亦最痛惜的，大概就是這一句。

你知道她是個好女孩，不折不扣的好女孩，況且你們又有那麼許多優質如北海道牛乳一般清甜鮮亮的回憶。

有科學雜誌說道，健忘來自於記憶系統的紊亂。可是你的腦子尚清醒，而且關於那些事，若要你像打爛一個瓷盤一樣將其格式化，對你恐怕也是過於殘忍的非份要求。那充滿愛慾的手。那富有溫柔的喘息。那飽含體貼的水亮眼睛。那些你們結伴體驗的那麼多異域風光。那些她在你枕邊小小聲地，囈語般唱過的暖暖的歌。這些所有，都是多麼容易令人動情的舊時光。

可是，她是否如你一樣，苦苦思念得緊，或至少有所緬懷呢？

你明明知道的，可惜你還是要猜，答案，你猜，是否定式。

唉，你勸自己，朋友偶爾也安慰過，花事既然了了，就要開始剪枝了。

於是，你打算將那些個舊時光，通通覆寫，用你自己的方式，用沒有人能夠真的理解的方式。

於是，你開始抽煙了。

無須去翻日曆和你使用已久的牛皮紙手帳，你也清楚，你們在一起的時間是兩年兩個月零四天。也許應該算是零三天？你又想了想，還是算四天吧。

你看到網上有說，抽一支煙，相當於減少十五分鐘的壽命。加上抽一支煙的時間，一共是二十五分鐘。你打算用煙，把這些時間，慢慢燒成灰燼。

你從抽屜裡拿出你們在海外島國買的小型計算器，開始算。你感到，眼前此情此景，多少有些諷刺，悲哀，以及你最討厭的做作。你的心裡的那一個珍藏許久的微縮的她，探出頭，問，『真的嗎？』

『真的嗎？』沒問完的句子。完整版是，『真的就這樣，把這段，至少你認定是愛情的時光，封印起來嗎？』

學電子的你，居然連現實中，也存在文件刪除前的確認步驟。

你還是下了心思，決定繼續。好了，終於跨過這一步了，點擊確認。兩年兩個月零四天，就是七百九十五天，就是一萬九千零八十小時，就是一百十四萬四千八百分鐘，也就是四萬五千七百九十二支煙。

妥當起見，你又鄭重其事地复核了一回。無誤。完美的計算。

好了，準備完了，程序開始。

你深深地吸一口氣，如開始某種祭典一樣，輕輕點燃了第一支煙，在紙上畫下正字的第一筆。

這是你們在異國夏末的初識。從那賞紅葉的人湧之中的照面開始，一切，都在流光輝映之後，變成一小撮熾熱蒼白的煙灰，像淚水一樣直直地墜下來，變得形狀模糊，然後迅速冷卻。

第二個正字的第一筆。天黑了。

這時，你獨自兜兜轉轉，又和她在那著名的橋頭相遇。你看到她隨身帶的書上，居然是熟悉的語言。你鼓起勇氣厚顏地問她，從哪裡來？

第一百七十五個正字的第二筆。電話忽然大響，你不想接，電話一直響。

這是你們的第一次親吻，在機場裡一個無人的角落。你頗有些緊張，她有些拘束，卻不失自然。你的肚子突然叫了起來，打破了那熱烈的寂靜。你尷尬極了，她卻笑了，問，『餓了吧？』

第七十五個正字的第三筆。你接起電話，是你的媽媽，嘮嘮叨叨地問了一大堆，你隨意應付。

你們一起回國。你看著把头靠在你肩上，尚未起飛就已經入夢的她，嘶嘶地熟睡如嬰兒。你想再吻她一次，卻怕把她弄醒，於是就欣賞她的睡顏。你忍不住地搗蛋，朝她臉上輕輕吹氣，她的睫毛顫動，皺了皺眉。

第六百三十二個正字的第四筆。外面正下著大雨，萬物滋潤。

你們終於上床了。她的胸部比你想像中小，可是她的身體白得耀眼，像在暗夜裡的一道光，讓你荷爾蒙大發，流連忘返。她不是第一次。你問她那人是誰，她不回答。

第一千零七十四個正字的第五筆。天氣轉涼了，你購入黑色薄毛衣一件。

這是你們的第十二次吵架。你因為她的不體貼和錯怪，終於自顧自地轉身賭氣疾走，卻聽到後頭她的腳步聲。你停下，她過來，擁抱住你，埋頭飲泣，彷彿錯的是你，受委屈的是她。你下意識地撫慰，她卻抱得更緊。

第一千一百十三個正字的第五筆。你患重感冒，醫生勸你不要抽煙。

她氣極而泣，離家出走了，因為所有證據都指向你的不貞，並且你放棄辯護，其意甚明。

第第一千兩百零三個正字的第五筆。你突然希望能有一場雪，但是這南國的島嶼不會給你的。你變得不是想起她就想抽煙了，開始為了完成計劃而抽。

你找到了她，把她帶回家。你們做愛，纏綿，沒完沒了，就像一場瘋癲冒險完成之後的無休無止的慶典煙花。

第兩千一百十四個正字的第二筆。你又一次夢到她，於是不想醒，醒了也不想起。時鐘慢慢在走，你躺在床上抽煙。

這是你們最嚴重的一次爭執。你們都想息事寧人，都握住了對方的手，甚至還做了愛，但是你不確定那是出於情慾還是出於人際禮儀。你感覺，這次爭吵與之前都不同，你有些迷茫地發現，你們的價值觀似乎出現了一絲背離。但是你沒有，也不想跟她講。

第不知道多少個正字的第二筆。不知從何開始，你忘了正字的數目。出於對數字的自信，你一直都靠腦子記住。難道是由於數據溢出，系統的格式化居然自動開始了嗎？

你注意到，她開始在你面前穿著有洞的舊內褲，抓頭皮屑。你開始在餐後大聲打嗝，痛快地放幾下響屁。她抱怨著你很久沒有說情話。無庸置疑地，你們進入了一個新時期。你似乎頗享受，但是她卻仿佛不甚滿意。她要求獨自旅行一次，你放行。你當然懷疑或者說反省過你們之間的相處，可是你覺得，你心裡還是愛著她的，難道這樣還不夠么？

直到那一日，她留下一封信，消失了。你努力回想是否之前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端，未果。

你又一再努力回想，想得自己都動情動心動容動欲。你終於再次發現自己的愛意，發現自己無比依戀她，需要她，在她不在的時候，在她留下那樣一封信的時候。你還推想過，如果走的是你，她會怎麼樣？

你睡在沒有她的床上，把她的香水灑在被子上香著，抽著不再寫什麼正字的煙，香水味混合著煙霧在房間裡蒸熏著。

可能是這個味道太過刺激，你吐出一口煙，但卻帶出顫巍巍的兩包眼淚。你又猛力咳嗽，失手將高溫的煙灰落到床單上，燒出一個邊緣堅硬焦黃的小洞來。

任寧 二零一一年七月 完稿於紹興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