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秋末的风儿不似寒冬那样凌冽。蹲在父亲坟前一边急速用力护着被疾风吹得乱飞的纸钱,眼睛又被刮起的尘土侵袭着,和着流下的泪水,令我不知所措。一些烧了一半又随风飞舞的阴币,在空中摇曳着,忽而落在坟的四周,借着风,顺势把坟上的草儿一股脑烧了大片。燃着一根烟,倒了半瓶酒,然后恭敬地在父亲的坟头跪了下来。
不远处是三叔的坟,里面还有前年去世的三婶。
每每给父亲上坟,总感觉三叔在督促着我快点去给他送点纸钱,再说几句话。本来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是想着把父亲、祖父母的坟靠近三叔,这样也好让曾经是一家子的他们再回到从前。三叔的儿子,不知信了什么风水,改变了主张,使得我在安葬父亲前夕,对曾经的计划做了变动。也是那一刻起,我才感到人心难测有时候也可以用于亲人间的,事后别人告知我,我那堂弟怕我父亲葬在他父亲旁,会让我家以后的日子好于以往。
三叔去世很早,由于长期饮酒,47岁患了肝癌且腹水,不治身亡。父亲恸哭,我们都跟着难过了好多年。留下三婶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伴随着她的是:一年几场病,年年如此。如此熬到三婶去世,才算有了尽头,算起来,三婶与死神擦家而过不下二十次。这一点,三叔当然不知晓,毕竟已是阴阳相隔数十载。
三叔读书很勤奋,读了高中,但终究没有参加高考。母亲曾说,三叔读书的时候,家里没有粮食,母亲去田地里挖胡萝卜根,再做成菜团送给三叔,算是伙食。那会奶奶经常被批斗,恰逢扫除封建迷信活动,无形中奶奶撞了个正着。祖父早逝,三叔已是没有记忆,大伯很老实,所以家庭担子无疑就落在父亲肩上。父亲疼爱三叔,三叔敬重父亲,更多的却是惧怕。三叔更是尊重母亲,把对母亲的称呼由“嫂子”改成了“二姐”。
说来奇怪,有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坟前瞎想,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心酸着想着陈年旧事。
非常喜欢这一刻安宁的孤独,无人惊扰,不染尘世。只有略寒的河风,沙沙的树林涛声,闪耀的太阳,不时地夹杂着干花草的芳香。跪在三叔坟前,脑海里很容易浮现出三叔的音容笑貌来,那样的神采奕奕,说起来,三叔是很迷人的,至少在我们孩子眼里,他是合格的长者。
当我有记忆的时候,三叔就是小学校长。三叔爱给我说一些历史故事,其实是小说,他全部是靠看小说来给我们这些孩子讲述古代人物的事迹。我的一些历史故事,嵌入脑子里那些神话故事,都是靠三叔绘声绘色地描述,我才对历史认识有了雏形。
三叔很潇洒,是一个十足的壮汉子。可是就这样的条件,弄到最后,却要靠着“转亲”来让自己有了生命的延续,说到底,成分不好。三婶其貌不扬,加上其口吃严重,这样越发显得三叔的伟岸来。不过就是这样的夫妻,几乎没大吵大闹过。就有那么一次,他们吵架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三叔前面跑,三婶后面撵,最后三婶追着三叔跑了个大半个庄子,把三叔鼻子打破了,才算了结。
三叔心疼侄子、侄女,要说偏爱谁,非我莫属。母亲曾说,我小时候经常骑在三叔的脖子上,拉尿他一身,三叔乐得哈哈笑。三叔不溺爱我,对我很严厉,小时候我就怕他。在三叔的管教下,我的成绩都是第一,这样三叔有了骄傲的资本。只是后来我读了中学,三叔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无暇顾及我太多,偶尔听到我的不努力,他就会很痛心:“一块好钢,没有用到刀刃上,现代版的‘方仲永’,可惜了!”父亲听后仰天一声叹息,做了无奈的样子。
父亲管教孩子特别是儿子,那方式就是暴力,这一点恰恰是三叔反对的。他却只能小心翼翼给父亲讲道理,弄到最后三叔又经常被父亲打几拳。父亲的暴躁有一次在哥哥身上失手,也就那一次,父亲再也不敢打哥哥了。那时我才懂事,父亲因为我哥哥犯了一点错,上来就是把哥哥吊在梁头上,用柴火棍抽打,母亲慌得没了神,赶紧偷偷告我说:“去喊你三爷!”(我们当地称呼)当三叔来后,一边劝说父亲,一边给哥哥松绳子。哥哥刚挣脱绳子,顺势拿起床头下面的一把镰刀,对准自己的脖子砍去,三叔眼疾手快,挡住了。从此,父亲再也不敢动哥哥一根指头,只是这暴力倾向开始转移到我身上,直到我读高中。
小升初考试,父亲忙于公事,把我这大事给疏忽了。母亲在家急的要哭,而我歇里斯底:“不考试了,我不读初中了!”然后我在庄子里到处跑,当时已是早晨七点多。遇到班里一个复读生,住在我家前头,他笑呵呵对我说:“不去考试了,考场太远了,你也不要去了,带你去赶集玩。”我哪有闲工夫搭理他,我的心里是盼望着考试的,我想读县内重点初中。母亲终于找到了三叔,见不到父亲,她倒是冲着三叔发了火:“你二哥死哪去了,不问孩子考试,家里自行车都被他骑走了。”三叔二话不说,飞速的把我送到十公里处的区公所中学考点,刚好考场里正在发卷子,三叔又给我零花钱,让我中午吃好点,而后他又返回学校上课了。
三叔病的突然。他多次找父亲,想给他说自己是否病了。只是看到父亲那么忙,加上从小就怕他,三叔就是张不开口。只是一次,没来及给父亲说,母亲看出了端倪,问了三叔。三叔忙的掀起衣服:“二姐,我的肚子这段时间怎么这么大呢,还涨得难受,浑身无力。”母亲看了大惊失色,但母亲那会也不懂肝癌的症状,只是慌得去找父亲。父亲带着三叔去医院治疗的时候,为时已晚,碍于面子,医生勉为其难开了几天药水。父亲哭了,50不到的父亲哭的场面我能想象得到,大伯也哭了,一样的痛心疾首。父亲疼爱三叔不是简单能用文字详述的。三叔刚下葬,父亲肝炎突发,那会父亲才说出当时和病中的三叔距离太近,拥抱痛哭几次。父亲的病是大姐及大姐夫带着到处求医,经过好长时间的治疗,父亲才从死神处挣脱出来。要不是大姐及大姐夫的精心护理,父亲早就离开我们了。
三叔走了。全村老少只要在家的,都来了,哭喊着。学校的学生哭了,在外面已踏上工作岗位曾是三叔的学生们闻声而来,长跪不起,场面一度失控。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个人陪你看过风景,总有一双手温暖你前行的路,总有一首歌让你听着就泪流满面,总有一段文字让你不忍触碰,埋藏在心底。当有一天,站在岁月的彼岸回望,那些纯真的年月,那些沧桑的磨砺,都变成泛黄的记忆,终是感动了时光,也感动了自己。三叔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苦口婆心劝我好好学习、做人,可是当我真有了心事想找他拿主意的时候,他却躲在阴间再不搭理我。
我点了一根烟,把剩下的半瓶酒慢慢倒入坟头,酒水瞬间渗透尘土,烟味、酒味还有那燃烧的纸钱味道,冲向了风中,变成了难以品出的味儿:不咸不淡、不浓烈亦不扑鼻。“三叔,天冷了,我给你送钱了,您看着自己买点御寒的衣服吧。”我虔诚地向坟前叩头。
秋风中的叶子依旧在树上瑟瑟作响,可已经不是去年的那一枚了,总有一些光阴,在春暖花开处绚烂,又在秋雨中惆怅。总有些人,在最美的时里遇见,又在下一个路口离散,有些辗转,看似风轻云淡,转身,泪已倾城。
走了很远,回首,风大,早已看不见父亲和三叔坟头的烟火。
如果真的有灵,父亲和三叔一定会用刚收到的钱,去集市上买很多的衣服。三叔朴素整洁,讲究体面;父亲气质非凡,美观必是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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