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也许一生中总会有那样的夜晚——会让你永远铭记。
你将在十年，二十年，甚至生命最后的时光反复回到那个夜晚，你会在后来风雨历程遭遇打击时，一再跌入同样的深渊。你会一次又一次重新体味，血液在周身沸腾，就像地火在平静的地表之下奔突。
没有人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全世界隐遁不见，只有你。在舞台的中央。一束皎洁的聚光灯，勾勒出你在黑暗中的身影。没有观众，没有音乐。只有你，一个人的灵魂之舞。
那天，没有任何预兆，就如同普普通通十年中每一天一样。小艾早起有点头痛，一整天都懒懒地没有精神，早上第四节语文课结束后，她抱着高高的一堆配套练习册和水杯往办公室里走，她觉得有点累。
刚才到后半节课，挂在腰上的小扩音器没电了。她只好尽力地放大嗓门。第四节课总是这样的，小家伙们已经完全按捺不住了，蠢蠢欲动，成了一只只顽皮的小猴子，上蹿下跳的。
小艾盯着张子轩，看到老师脸色难看，他安分下来。小艾一转身，他马上又跟旁边同学说话打闹，作业本铅笔盒"噼里啪啦"全部掉在地上，他吐着舌头，偷笑着，哧溜钻到了课桌下。
气死了，小艾"啪"地一声把配套练摔在讲桌上，这动静总算大过了吵闹声，"全是错题，改错！"小艾板着脸，嗓音细小，解下小喇叭后更显得她柔弱，苍白的脸庞上一双黑眼睛雾蒙蒙的。
很久之后，林一鹿说过这样的话，"小艾，你眼睛里有雾。"他停了下来，好一阵沉默后，他又慢慢吐出半句，"一看你的眼睛，我就迷路。"
小艾脸色苍白，她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一刻，两个人简直像被一团白云挟裹，周遭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和林一鹿在世界中心旋转，越转越快，越升越高，她感到莫名的幸福，眩晕。像坐过山车，激动不安，又混合着恐惧与兴奋。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当天，赶在放学的铃声大作之前，小组长们推推挤挤把配套练习册放在了小艾面前。李灿喊道"艾老师，张子轩没改错题，还把墨水滴在本子上！"
小艾看了张子轩一眼，他站在凳子上张牙舞爪，嘴里喊着"迪迦奥特曼！"作势欲扑向同桌田磊。小艾咬住了嘴唇，她知道，此刻即使自己使出最大音量喊张子轩也没用，她的任何声音都会淹没在放学之前的喧闹之中 ，因为这时，可不是张子轩一张嘴巴在叽叽喳喳，而是全校一千多张小嘴巴同时解放了，整个校园已经沸腾！
送完路队。小艾站在校门口，目送孩子们离开。久久站着不动，心里在想着，中午吃什么饭好呢？
这真是一道世纪谜题。每天都要定时猜一猜。学校周边的清真餐馆并不多，学校对面是一家牛肉面，向东200米处羊肉泡馍，再往路口右拐就是一家油腻腻的炒面馆。过了马路继续向东，是一条正在衰败的小吃街，有半死不活的几家饭馆，卫生状况堪忧。
一想到"牛肉面"三个字，那股牛肉面馆独有的气味就会自动萦绕鼻端。每天早午饭都吃牛肉面，这种气味真是深入骨髓了。太熟悉了，以至于有点恶心，不至于反胃，稍微压抑一下那股劲儿就过去了。
小艾看着街对面的小饭馆，正是高峰。放学了很多家长接了孩子直奔对面，小小的门脸进进出出的人挤做一团。一条条绿色的塑料门帘一直被人们顶在头上，举在手里，根本没机会垂落。
太挤了。她不想去。都是熟人，"邢老师，你吃牛肉面啊！""张老师，您也来了！"要不就是付钱时候，有人非得拉你的袖子不许你取钱包，嘴里大声嚷嚷着，"老师，我来！我来！"嚷嚷地全世界都听见。要不就是正埋头吸溜面条，忽然被点名，"艾老师，您好！""啊…哦…"面条一半在嘴里，一半在下巴上，狼狈不堪地抬起头。
小艾摇摇头。校园左侧是一条热闹的菜市场。里面有一家"平凉锅盔"。小艾带着一个大饼回到了办公室。
日复一日，人为什么总是吃一样的东西？为什么每一天的生活都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精彩的人生从来与自己无关？自己将会漂泊到哪里？人生有什么意义？
办公室里铅灰色的铁皮文件柜，冰冷地矗立身后，小艾感到头疼。她没有一点食欲，摸出手机，三星i308，蓝色的显示屏照例是他的短信。"小艾，放学了吗？中午吃什么？——发信人:佳木斯。"
"大饼 咸菜，你在干嘛？"小艾回复。
"我正在做表格。你来找我吧，一起去吃饭。"
小艾把脸埋在臂弯里，趴在办公桌上，太阳穴越发疼痛起来，想了一阵回到，"不来了，不想吃。头好痛。"
佳木斯就是这种人。他永远雷厉风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三十岁的他在这家建筑公司已做到项目经理。工作上小有成就，整个人神采奕奕。一头黑发，根根直竖，摸起来扎手，就像摸到一只刺猬。
小艾站在办公室窗前，窗外是熟悉的景色。操场边上一排排单杠体育器械，沙坑里的沙子被孩子们跳腾出来，洒在起跳板附近，这样很容易滑倒。小艾心里想，周老师今天怎么了？往常上完体育课不管多晚，他总是把沙坑周围扫得干干净净才离开，今天绝对是个例外。
阳光一如既往，暖洋洋的，静静地照着校园。身后忽然传来声响。
有人敲门。佳木斯披着一身阳光走了进来。他脑袋方方大大，发丝闪亮。下颌孔武有力。一笑，两排白牙争先恐后地亮相，特别是左侧一颗尖尖的虎牙，让他的面容多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很难形容，总之好像他随时会化身为一只虎豹，去撕咬一只小绵羊。
小艾笑了。含着更多的笑意，一低头，头发滑下来遮住了脸庞，她又扭过身子去。佳木斯把盒饭往办公桌上一扔。走过来小艾身边。拉起了她的手。
"快来吃饭！红烧茄子，酸辣里脊。"他朗声说起早上公司的事情。今天他主持招聘会，新来的一个小伙子看起来很不错。他准备留在身边带一带。领导开会通知了公司的新项目，又是好多工作部署……
小艾戳着饭盒里的米饭。自己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难受？她看着佳木斯的脸，眼神却游离开去。佳木斯立刻捕捉到小艾的异样。
"脸蛋红的，你是不是有点发烧？"佳木斯给小艾倒水，嘱咐了一番后急匆匆赶回去上班，嘱咐小艾下班等他。
一下午，随着时间的流逝，好似天渐渐黑暗下来。两节课后又是教职工例会。马上迎接期中考试，期中之前的教师新秀大赛。老师们都沉默地低下头去，肩上的担子旧的刚卸下，又添上两个新的。
会议室里沉闷的蓝色窗帘低垂着，有的老师手肘支在桌上假寐。太阳穴越发疼痛，下巴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颗痘痘来。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为什么还没有到下班啊？
就是在那个时刻。小艾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细细的线，好像忽然颤动了一下。糟了，小艾想，我实在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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