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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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仔细看着眼前这幅题为《追风少女》的画：一个扎着马尾、内着白绸打底衬衫、紫蓝色公主裙、脚蹬与裙子同色的连袜靴的少女，在风里奔跑。少女左前方的双层巴士车身上，刻印着“你And风”的字样，落叶随风翩飞，朝霞满天，整个城市笼在暖色的霞光里。这是女儿文丽高中时代的美术获奖作品。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女儿的话：“妈妈，我虽然是个女孩，可是我不比男儿差什么，一样可以成为你的骄傲和依靠。”

01

文丽是杨俊和文平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出生，曾经为家里带来过欢乐，只是时间很短暂，犹如昙花一现。文丽两岁时，杨俊怀孕了，她和文平希望这次能生个儿子，他们认为女孩子有一个就够了，家里还是要有男孩才能顶门立户。

然而，期盼与现实之间，有很大距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杨俊在滴水成冰的腊月，生下了第二个女儿。为了逃避罚款，他们很快将第二个女儿送人了。一年后，不信邪的杨俊怀上了第三个孩子，这次文丽奶奶提前去找了神婆看相，神婆信誓旦旦的断言：“这次会生儿子！”

奶奶很高兴，对杨俊嘘寒问暖，爷爷天天去小河沟钓鱼，给杨俊打牙祭。可是对文丽来说，那却是一段很不快乐的时光，她有太多的疑惑与不解，却找不到人解答。自从奶奶知道杨俊怀的是男娃，便开始准备婴儿用品。在家里经济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买了奶粉，婴儿抱毯，缝制婴儿服，还天天对文丽耳提面命：“你是姐姐，以后要带好弟弟，有好东西要让着弟弟。”听得多了，小小的文丽心理有了不忿，她不喜欢弟弟，因为这个弟弟还没有生下来，就已经让全家人围着转了。文丽很害怕弟弟出生以后，爸爸妈妈可能再也想不起自己。

希望有多大，破灭时的失望就有多大，甚至会被若干倍地放大。在爷爷奶奶的殷切盼望下，杨俊生了，却不是期望中的儿子，又是一个女儿。奶奶开始指桑骂槐，爷爷觉得浪费了自己好多时间，就是文平，也觉得杨俊的肚子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别人的女人一生就是儿子，自家的女人却只会生女儿。杨俊很绝望，也愧疚自己没能为文家生个儿子出来。因为伤心，月子里没能好好养，孩子没有奶水，没满月就夭折了。爷爷奶奶都狠狠松了一口气，他们不认为自己狠心，实在是家里交不出罚款。在他们想来，如果是个儿子，到处去借钱交罚款也还值得，偏偏是个女孩，对思想古板的爷爷奶奶来说，借钱为女娃交罚款就要了老命了。

文丽五岁那年，文平当了大队生产队长。同一年，杨俊又怀孕了。公社领导找文平谈话，劝他让杨俊去打胎，以免影响他的前途。文平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不甘心，带着杨俊去了县城医院，托人情送礼打B超看胎儿性别。医生说是个女娃，于是杨俊做了引产，结果落下地却是个成型的男婴。文平傻了，杨俊当场昏死过去，爷爷奶奶将文平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

文丽六岁那年，杨俊又怀上了。这次文平辞去了生产队长，带着杨俊外出务工。一方面是出去挣钱还债，因为家里外债太多了，更重要的是躲避地方计生部门人员的清查。而文丽则被杨俊托付给了自己的姑姑照顾。因为文丽奶奶到处保媒拉纤，常年不在家，而爷爷不喜欢文丽，几乎就没正眼看过这个孙女。

文平和杨俊去了河北，在一家皮革厂做工，文平有裁缝手艺，他手巧，别人不敢裁皮子，他敢下剪子；别人缝制出来的皮衣有这样那样的瑕疵，文平缝制的皮衣完全符合设计要求。就这样，文平没用多长时间就成了厂里的技术指导，很快在厂里站稳了脚跟。因为文平长得一表人才，俊朗成熟，加上侃侃而谈的口才，很吸引年轻的女孩。乱花渐欲迷人眼，文平也飘飘然起来，有了婚外情。本来瞒着杨俊，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厂里的工友说漏了嘴，杨俊气急之下小产了，落地的又是一个男婴，文平追悔莫及。

那之后杨俊又怀过一次，倒是顺利生下来了，却又是个女孩，文平将这个女孩送给了同在河北务工的工友，当时两人约定要作为亲戚来往，然而一年后，对方带着孩子不辞而别，从此杳无消息。杨俊与文平结婚十年，先后怀了六个孩子，生下来的都是女孩，没能顺利出世的都是男孩。至此，不管是文平，还是文丽爷爷奶奶的盼子（男孙）的希望彻底破灭。

02

文丽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被爷爷奶奶喜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她看着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挺着大肚子，又一次比一次失望黯淡的脸庞；看着母亲频繁怀孕生子，却又没得到很好休养而日渐衰弱的身体；看着爷爷奶奶对母亲的态度，从喜笑颜开、欢天喜地到阴沉得要刮风下雨的脸，感觉他们就像自己看过的川剧里那个会变脸的演员。幼小的文丽学会了看大人脸色，活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触了爷爷奶奶的霉头被打一顿。

从小到大，文丽看到母亲每次生了妹妹以后泪水横流的脸，心里就怨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如果自己是男孩，母亲就不用活得那么辛苦。随着年龄增长，她心里却越来越不服气，女孩又怎样，女孩就不是人了？她发誓要成为有本事的人，让爷爷奶奶知道，就算自己是女孩，也一定不比男孩差。

所以文丽从上小学开始，心里就憋着一口气，读书格外认真。从村小到镇上的初中，再到县城的高中，她年年上台领奖，“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乒乓球冠军、劳动标兵、优秀少先队员、优秀团员、作文一等奖”等等奖状，贴满了家里堂屋的墙。不论是谁到她家里，都会看着满墙的奖状，羡慕地对着杨俊夸奖文丽是个有出息的娃儿。每每这时，杨俊就会格外高兴，黯淡的脸庞会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但这些，对爷爷奶奶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只想要个孙子。

初中毕业那年，文丽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县城重点高中，是他们村里的第一人，爷爷奶奶却不打算让她再读书了。用爷爷的话说，文丽比村里别的女孩子多读了好几年书，在农村女娃中已经是第一人了。爷爷说：“女娃子么，读书成绩再好有什么用，浪费钱。反正将来都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奶奶说：“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干啥，能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才是正事。”

文丽据理力争，爷爷奶奶不为所动，她给远在河北务工的杨俊写信，说了爷爷奶奶的话，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要读书。如果父亲母亲不支持的话，她就找姑婆借钱，大不了将来她自己还，因为她知道姑婆肯定会支持她。

03

文丽姑婆是她外公的隔房妹妹，因为父母早逝，被文丽外公当女儿养大。姑婆从小性子泼辣，手脚麻利，做农活比男人还厉害，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因为家里经济条件限制，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姑婆却很有见识，认为孩子们一定要多读书，读书多的娃儿将来才会有出息。姑婆一直遗憾当年自己没能读书，经常说自己是瞎子。

文丽小时候听到姑婆说自己是瞎子时，她盯着姑婆又大又圆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将手举到姑婆眼前问：“姑婆，你能看见我的手吗？”姑婆说：“我家丽娃子的手胖嘟嘟的，又白又嫩，好看得很。”文丽说：“你明明看得见，为啥要说自己是瞎子呢？”姑婆笑哈哈地说：“姑婆不识字啊，是个睁眼瞎子。我家丽娃子可要好好读书哈，长大了给姑婆当眼睛。”文丽说：“好，我长大了给姑婆当眼睛。”

姑婆听文丽外公说她爷爷奶奶不打算让孙女继续读书，要把文丽送出去打工挣钱。姑婆问文丽外公：“哥哥，你咋想的？”文丽外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性格温和，平时都是与人为善，遇事先退让一步，从来不善长和人争论，对亲家的决定有些无可奈何：“我劝过了，他们不听，那毕竟是他们文家的家事，我们外人劝不听，有啥办法嘛。”姑婆说：“啥子外人，那也是我们的孙女，凭啥子不能管。再说丽娃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不读书太可惜了。你劝不听，我找他们说去。”

姑婆去找文丽爷爷奶奶，先是给他们讲道理，好话说尽，结果两老的油盐不进：“丽娃子都十五岁了，再过几年就该嫁人了，读那么多年书完全够了，不能再花冤枉钱！”坚持要把文丽送出去打工。姑婆火了：“女娃娃咋了？就不是你孙娃了？有我在，哪个敢让丽娃子去打工，我把房子都给他摷翻。”说了还不解气，一脚将饭桌给踢翻了。

爷爷被姑婆震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奶奶看着姑婆的黑脸也有些发怵，却不服气，嘀咕着：“我的孙女，你管不着。”姑婆的手指点着奶奶的鼻子：“你试试看我管得着管不着？”奶奶向后仰着身子：“我们没钱，哪个让她读书哪个给钱。”姑婆一拍桌子：“好，你自己说的。今天就让丽娃子跟我走。”

就这样，文丽跟着姑婆走了。在河北的杨俊收到文丽的信，对公婆的做法很生气。她在外打工多年，知道农村娃娃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生活得更好。于是她直接给姑婆汇了款并写了信，请姑婆多照应文丽。

在姑婆的极力支持下，文丽顺利进入高中，整个高中阶段，她发奋学习，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类活动，不仅功课好，是校篮球队队长、合唱社团成员，还酷爱绘画。高二暑假，她学习之余，画了一幅题为《追风少女》的画，被美术老师送去参加县上的美术比赛，被评选为特等奖，还得了三百元奖金。文丽将画作邮寄给了母亲，也第一次对母亲表达了她即使是女孩，也不会让任何人小看她。

凭着出色的成绩，文丽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在校期间，她依然勤奋努力， 积极参加社会实践，假期打工挣学费，积累经验。毕业后，她谢绝了导师的挽留，回到家乡当了一名老师，她想为改变家乡落后的思想观念做点事情，想让农村的女孩儿都能多读书。

文丽说：“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决定自己的性别。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努力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做些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