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事从来都无法预知,更没有如果。梅月婵自己也不知道,假如没有那一场婚约,她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又是谁,在命运的轮盘边,不动声色凝视的一场场相逢离散,辗转起伏的轮回。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深深懂的,一个女孩子长到长发及腰,待新婚之后盘起来的不止是一把乌溜溜的长发,绾进发髻里的还有对命运跌宕的隐忍与坚持。
北方早春,严寒势头渐渐消弭,黄河南岸的新柳身姿婀娜氤氲如烟。县城最高的二郎山,有一座古色古香庄严肃穆的寺庙。二郎山地处县城南端,寺庙因此得名南山寺。寺庙面积不是太大,但据说拥有500年的历史。除了初一、十五,这里听不到念经诵佛之声,也听不到悠扬的钟声。站在寺门外,可以远眺山下晨曦的黄河。“风凌渡”人流如织一片繁华,两岸桃林繁花如海,浩浩荡荡。
梅月婵刚刚上完香火,对抽到的签感到费解。特意拜见广志法师,想求解一二。梅月婵小时候体弱,曾拜广志为师学过两年功夫,也算有些渊缘。
寺届右侧百米之外有一座塔,碧蓝色的天空白云散落如絮,耳边回荡着风越过塔尖时悦耳的风铃声。身着袈裟的广志,健步穿过院中朝这边走来。菩提树下,一位面目清秀的姑娘,身着淡粉色妖袄玲珑有致,青丝结辫垂在胸前,衣着打扮虽没有大家闺秀的华丽,举手投足不失小家碧玉的端庄仪态。看到她面朝苍穹仰望云际风骨不凡的样子,广志停下脚步施礼:“梅施主……”
梅月婵收回目光垂首恭恭敬敬回礼道:“师父。几年不见,师父可好?”
已任住持的广志含笑点头。
“我刚抽到的签,问的姻缘,请师傅帮我解一下。”
广志接过她手中正反面都没有字的竹签,目光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微笑道:“就是无解,放下的意思。芸芸众生没有谁能参破天机,更不敢妄自说破。既然上天不能预知,一切到时自有分晓。施主不必纠结,放下就好。”
梅月婵虽然似懂非懂,既然师父说放下,释然就好。拜别师父出寺与等在寺外的梅君一起沿着石阶缓缓下山。她没有看到身后,师父笑容散敛变得凝重深思的面色,更没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今天恰逢农历十五,山涧旁的官路上,香客如云。南山寺送子及姻缘极度灵验,除周边县城的乡里乡亲不乏慕名而来远途香客。
一只迟慕而来的黄蝴蝶,在柳树间,草地上翩翩飞舞,悠忽间,呼扇着一对灵动的翅膀,在梅月婵面前身后绕来绕去流连忘返,不光惹得路人驻足观望,梅月婵更是满脸的惊喜和俏皮,双目熠熠仿若星光流转。
梅君比梅月婵稍矮半头,今天身着浅黄色妖袄,圆月脸,眼如杏核,透着甜笑。在她脚边草地上,一只通身棕黄的柴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哈赤哈赤喘着气,两眼炯炯有神,紧张的关注着面前纷乱的人影。梅君紧紧的攥着它脖上的绳子。
好事围观的人群外,一顶粉帘小轿停了下来,汗湿衣衫的轿夫掀开帘子,走岀一个丫鬟模样的胖女人。脸如肉饼,顶着满额头的粉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穿着打扮就能知道这是有钱人家的主仆。小女孩好听的笑声像一串串快乐的小铃铛,目光追逐着翩跹的蝴蝶,不断伸手去抓,甚至触碰到梅月婵的头发、衣衫都毫无觉察。梅月婵对毫无顾及频频落在身上的手忍无可忍,抬脚向一边走开,偏偏那蝴蝶像招了魔似的,又一路跟来。小女孩再次雀跃欢叫着抓过去,没想到一下捕空,不止碰掉别在梅月婵发间的一朵野花,精心编制的头发也被抓乱。
“――哎呀!弄疼我了。”梅月婵后牙根倒吸口冷气,侧身躲开,捂着头顶蹙起眉头,不悦的望着面前毫无礼数的两个人。胖丫鬟趾高气昂瞄过来一眼,依旧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黄狗见这情景心生不满,猛然站起身,梅君一惊,一把没拉住,嘴里紧喊着阿黄回来。黄狗已经跃到俩人面前,仰头冲着主仆二人狂叫呲牙。
“哎哟――”
丫鬟模样的人受到惊吓这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慌不择路猛然向后退去。
“小心。”
人群中身着淡青色长衫流云文彩的年轻人,大喊一声,迅速伸手去拉主仆二人。衣衫滑过指间,人影一闪而逝,只听“扑通”一声,路旁的山涧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年轻人一把没拉住她们,自己也摇摇欲坠。梅月婵眼疾手快闪身抓向他的衣袖,青衫男子恍然间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但已经为时已晚,不光没有拉住他,梅月婵自己也跟着被带落崖下。转瞬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纷纷相继落水。
“小姐?!”
梅君惊惶失措俯身冲着水里大喊。大黄狗伸着脖子,看了看水里挣扎的几个人,嘴里发出焦急的啍咛。像笼中的困兽不停地来回窜动,随后竟然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跳进水里。
“阿黄?!”
梅君又急又心疼,几乎要哭出来。
“我家小姐不会游泳,那位好心人救救她。”
阿黄跳进水中,不顾一切的游向梅月婵。青衫男子这时也已经游到了梅月婵身旁,在他的帮助下,梅月婵才总算抓住阿黄的脖子,脱离危险。
青衫男子安置好她,又迅速抓住了落水的小孩,高高举起,一边游一边冲梅月婵喊。
“这边。”
“阿黄,这边。”
梅月婵拍了拍阿黄的脑袋,伸手向它指指青衫男子,阿黄立刻明白,紧紧的随在他身后,安全的来到石阶处。早早等在那里的梅君一脸惊慌,急忙把浑身湿透哇哇哭叫的孩子接到岸边。青衫男子又返了回去,游向仍在挣扎的丫鬟。
阿黄自己沿着台阶,几步跃到路边,站在柳树下弓起脊背使劲的扑腾着身上的水。路上的行人嬉笑着慌忙闪身躲开,纷纷竖起拇指连连夸赞它的仁义,聪明。
青衫男子把丫鬟也救上岸,才一屁股坐在路边大口的喘着气。刚来的几个小伙子,忙不失跌的撩起自己的长衫,给他擦着脸上头上的水,一边嬉笑着调侃着:今天捞这么大一条鱼,回去炖了还是清蒸。
梅月婵抺了抹脸上的水,尴尬的拽了拽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脚下干燥的黄土,瞬间变成了一大片湿漉漉的泥巴。
近在咫尺,抬眸望去,青衫男子不胖不瘦面目俊朗,眉庭间英气勃勃。梅月婵心底微热,含蓄的一笑收紧心思,走上前从容大方屈膝施礼,声音柔和清澈:“谢谢先生。”
青衫男子笑着起身,细瞧面前的姑娘,鹅蛋脸,高挑身材鼻梁秀挺,一双如泓秀目干净透着灵气,淡然之中透着自信与坚强,整个人清秀如竹旖旎如画,有着与众不同的气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衫男子不禁多看了两眼:“没事没事。快回去吧,早晚水凉,伤了身子。”
“是呀,早晚水凉。”旁边的同伴,捏着鼻子,故意拖长尾音,嗲声嗲气的又学了一遍,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梅月婵也被逗乐了,嫣然一笑,点头。正要和梅君回家,丫鬟打扮的胖女人恶狠狠的跳起来冲到两人面前,横眉怒目,像她额头的粉刺一样嚣张:“你们俩都给我站住,一个都别想走。”
虽然说事出有因,但毕竟也有理亏之处。动物也是有情感的,阿黄是为了保护自己。梅月婵点头陪笑向她道歉:“对不起,阿黄吓到你们了。孩子没事就好,真是对不起,实在抱歉!”
胖女人眉头一耸,一脸傲慢用手指了指怀中的孩子:“什么态度,还在笑我?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事了吗?你知道这是谁家孩子吗?你惹得起吗?”
梅月婵本来想息事宁人,出于礼貌才陪个笑脸,没想到对方竟然出言挑衅,脸色顿时一凛,不卑不亢地回敬道:“不管他是谁家孩子,大家都没事已经是万幸,阿黄吓到你们也是事出有因。我已经向你道歉了,你不要得理不饶人。”
青衫男子和他的伙伴也上前帮忙说话:“哎!你们有错在先,咄咄逼人的样子,要吃人呀!”“你是老虎吗?肥头大耳的。”“今天都没事已经是万幸了,走吧走吧都回去,都赶紧回去吧。”
胖女人平时仗势欺人嚣张跋扈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善罢甘休:“你还敢跟我甩脸子?这可是县太爷三姨太的独子,县太爷最宠的一个,多少钱你都赔不起。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完!”
谁都看得出这女人鸡蛋里挑骨头,仗势欺人。梅君看小姐受气,挡在她前面:“我家小姐知书达理,从不无端滋事,你不要欺人太甚!狗是我牵的,有气你冲我撒好了!”
胖女人撸起袖子想要动手的样子,阿黄看她那架势充满恶意,狂叫着又要扑过来,胖女人吓的连连后退几步。有人哈哈大笑调侃道:“要不,你和那狗打一架吧,出岀气,反正是它惹到你了。”
围观的人一哄而笑。
“大热天的,在这嚷嚷什么呀!大老远的都听着了。”远处带着怨气的声音传来,大家回头闪开一条路。同样的粉帘小轿旁站着一个身穿桃红旗袍,脚登白色高跟皮鞋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瘦长脸,高颧骨眼角上挑,面相奸猾,脸上的粉脂随着她一步步走过来嗖嗖直落,说着话已经来到跟前。
胖女人听到主子的声音,低眉颔首点头哈腰:“夫人!”女人一到跟前就扑上来,佯装着急的问,咬哪儿了?咬哪儿了?
看这阵势,这个瘦女人就是丫鬟口中的三姨太。三姨太鼻孔朝天发出一声冷哼,一手环腰,手指头挨个指点着面前几个人:“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胆子不小,县老爷家的人也敢欺负?”
梅月婵不想连累帮过自己的几个年轻人,上前恭敬的解释道:“我们哪敢?夫人,跟他们没有关系――”
三姨太一脸的不耐烦,立刻打断她的话:“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这么大狗出来咬人?还把我们推下水去?还狡辩什么呀?”
一群人面面相觑。今天算是长了见识,大开眼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睁着两只眼睛说瞎话,强词夺理歪曲事实。
“夫人,我的狗没有咬人。只是叫了两声吓到她们而已。还有,他们是自己掉下去的。”梅月婵特意指了指浑身湿透的青衫男子,向她介绍:“而且是这位先生救了她们。”
三姨太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至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一下她所说的救命恩人,也更没有说过一个谢字。
“夫人,你听到的不是事实。我家狗根本没有咬人,更没有人推他们下水。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可以为我作证。”
周围看热闹的围观的人听她这么一说,大多数人生怕牵扯自己低下头匆匆走开,所剩无几的两三个人仗义直言挺身而出,为她们打抱不平。
“县太爷怎么了?县太爷也要讲道理,不能一张嘴就胡说八道呀!”“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你们还想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呀。也不嫌寒碜,这么大人了欺负人家小姑娘!”
三姨太冷冰着脸,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青衫男子也有意上前解围:“夫人。”
三姨太不情愿的侧着脸打量他一下,冷若冰霜的面孔这才缓和下来,想笑又想揣着姿态,故意拖长声音:“哦――!是你啊。”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声音洪亮,带着浅浅的笑意:“夫人,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不小心多有冒犯,对不起啦!”
“看你这一身水?难不成,是你救了我们?”
“是。这没什么,在学校学过游泳。”
“哦,那我得说声谢谢啦!”
“谢谢就不用了。今天是场误会,没有什么恶意。夫人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自然不会纵容家奴颠倒黑白欺人作恶,对吧。就不要为难她们了。”
三姨太少见的咧嘴一笑,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愉悦:“呵呵呵呵,哎呀――!你这高帽给我戴的舒坦!我不顺坡下来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了!这个面子我给了!”不愧是县长的姨太太,脸变得比猴子都快,该捏的该捧的,心里拎的一清二楚。
一场即将爆发的纠葛,悄无声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青衫男子随他的同伴一起继续上山,梅月婵和梅君牵着阿黄走出去很远,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侧目回头,恰好青衫男子也正驻足回首,远远望着她们。
两束清纯的目光,在浅浅的时间里无声流淌匆匆聚散。缘来,淬不及防;缘散,悄无声息。
象一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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