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周三了,今天来更新,新的文章,来自韩松落《我口袋里的星辰如砂砾》的序,来自绿妖的作家,大家所熟悉的绿妖撰稿《我在故宫修文物》获第二届京东文学奖年度传统文化图书奖。绿妖的文字细腻,希望大家喜欢。
星辰砂砾
成年之后看过一段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喜欢安徒生的笔触,但是,格林童话里阴沉的氛围,冷硬的调性令我印象深刻,挥之不去。故事总是发生在森林中,巨树疯长,藤萝蔓延,光线映入是深绿色,如深海海底。孩子们或者迷路、或被贫穷的父母遗弃,手挽手走人密林,等待他们的除了猛兽,还有饥饿,还有要吃掉他们的巫婆。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这哪里是童话,简直是纪实:出生时常常带着不幸烙印者,终生将被不幸追逐。你穷,你会更穷;你被父母(原生家庭)伤害,你将被巫婆(社会)更严重的伤害;躲避厄运的狂奔,把你带至更糟厄运之中。
二〇〇七年,第一次看到韩松落的黑童话,让我想起格林童话,同样的冷心硬肠,同样的阴沉压抑。比起格林兄弟,黑童话的文字妖异华丽如云南密林中的毒蘑菇,斑斓到引起人的生理反感。边反感,边阅读,就像每年云南都有人死于毒蘑菇。当时有一个异性对我颇有好感,吃饭时我复数黑童话给他,他变了脸色:这恶心的东西,你不要看。我在心里纵声大笑。那些心中只有“正常”情感、对未来的全部设想是爸爸妈妈爱宝贝的人类,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多么可笑。他们假装黑暗不存在,恶不存在,他们的世界是二维的平面。我宁可待在毒蘑菇这边,在黑暗之中。
韩松落的黑童话可能从未发表这也正常,有哪家纸媒能容纳这样的污秽与阴郁。然后是《为了报仇看电影》《我们的她们》的出版,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写专栏,写过三十多个专栏,作为大陆最重要的专栏作家之一,韩松落以这个身份出书广为人知。
和专栏中他显露出的弓马娴熟的文字技巧不同,《我口袋里的星辰如砂砾》中的文字,直白、爆裂、字字见血。这是......不要命的写法。这不可能是约稿,“那时候根本没有发表的渠道”。“那时候”,是一九九二年吗?因病休学的他在家度过备受煎熬的两年,终于获准重返学校时,“我改掉名字,重新填写履历,和少年时所有的朋友断绝来往,提着一口极为沉重的箱子,迎接着秋天的,又大又红的落日狂奔学校”···············“就在那时,我重新开始写作”。
这是他实际意义上的第一本书。第一本书,往往还来不及掩饰,在之后的出版物里,他再也没有这么多地写自己、父亲、母亲,贫穷。在这本书里面,看得我最难受的,也是我认为韩松落最好的文字,是他写母亲,那里面有种噩梦一样的痛苦。大萧条中出生的作家,犹太裔作家,文字里都有这种痛苦,像刀割骨头,不疼,只是难受,醒不了的难受。
但痛苦不是这本书的全部,韩松落的文笔,属性是秋天,总带着萧萧条条的秋凉,书写痛苦,但并不兜售悲惨,这让他笔下的痛苦,保持着人类的高贵。写娱乐点评,也不会走向嘈杂与狂欢,热点被他写成了悲凉,最繁华处,最悲凉。
心理学领域的“创伤的代际传递”,指的是上一代的创伤会被传递到后代的身上,集中营,大屠杀幸存者的孩子中求助精神诊所的比例远远比普通人高。而经历过三年大饥荒、十年“文革”的我们的父母,身上也分明有着幸存者的烙印,这烙印烙在基因里,通过一个个家庭,传递到下一代。
编辑同行里,韩松落的名字像传奇一样流传:他写得又好又快,从不拖稿,且常常作为救急者,在一天内交稿,填补天窗。他有求必应,别人出书,求他写书评,他不但写了,还主动替你发在最好的报刊上。他救过许多场,帮过很多人,可自己出书时他很少张口,向那些他帮过的作家,讨要一篇书评。被重创过的人,被命运拒绝过无数次的人,发誓不要再被拒绝,不被拒绝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要求。你能从很小的端倪中看出幸存者后代的印戳,他,我们。
一度,他的文笔变得犀利而尖刻。那几乎是必然的,聪明人从来容易尖刻。那大概是他漫长的生病期间,去医院看病的头一天,他会特地多写一篇专栏,把第二天的补出来。
艰难地——人世间的生活从来都是艰难,被不幸烙印过而又敏感的人生更加如此——在不同医院的病房中辗转写着专栏,艰难而缓慢地,他的文风发生了变化,尖利的嘲笑变成叹息,仿佛是挖穿黑暗之后,对人性有了更多的认识,更深体谅。每有热点,各大娱评人发言看遍,再看韩松落的总有心意、总能体恤,不由点头,“毕竟还是韩老师”。
如今的韩松落的一个进化后的结果,他并非一开始就写成这样,这件事情令人安慰。我们都曾在黑森林中跋涉,这本书看到第二遍,我看到的不再是一段县城青年的心灵挣扎史,而是一个人,一个人在被驱逐的命运中呐喊出了:我爱,我恨,我依然渴望。从贫瘠的土壤中长出来的文字,汲取所有的黑暗,啪的绽放,这是人的光彩,这是文学的胜利。
被命运逐如黑暗却不停留于黑暗,凝望深渊而不被深渊吞噬的,是我敬佩的人。记录下这个过程的文字,安慰了人世间的艰难。
——绿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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