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明辉流泻,笼罩韩府,纵是灿若银丝,也敌不过没满月明辉流泻,笼罩韩府,纵是灿若银丝,也敌不过没落贵族府邸的狂欢。
灯火通明,弹丝吹竹,人声杂稠杯觥交错,男嬉女浪,无一处不热闹。
子辛独坐在床榻上,左手支在榻上,右膝翘起,一副自在姿态。他凝神看着屋子中央卖力旋转的夕娘。身姿轻盈,翩若惊鸿,微出香汗,却将眼波柔媚地锁在子辛身上,仿佛两道无形却有力的情锁,努力寻找着爱人的灵魂。
众人皆眼神迷醉在夕娘柔美的的身段上,只有子辛平静空洞,夕娘看他去,倒像是寒江中的一孤舟,分外清冷飘摇,夕娘忍不住心中失落,旋转动作没有那么卖力了,眼神带着些焦虑和委屈。
突然,众人喧哗声起,扭头朝厅外看去,子辛回了心神,眼神光亮起来。
明月笼罩着一女子,款步提裙向厅内走来,薄纱蒙脸,身姿婀娜,因月光的关系而显得清冷出尘。
“你是谁?”子辛自当相问。
“飘零之人,听说尊府邸主人最喜夜宴游乐,特来献丑。”女子怀中抱着琴,站立在子辛对面,声音冷冽清明,让子辛想起了深秋的洛水。
“为何以纱蒙脸?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夕娘对女子的突然出现十分介意,此刻忍不住发问,她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惶然。
“以音侍人已久,便添了这平白无故的怪癖,还望小娘子莫怪。”那女子朝夕娘略一万福,目光中全是坦然明亮的光辉。
“好,你且献一首曲来,若是当得已久二字,得些酒水盘缠便是亏待,我自有好礼相赠。”子辛对这陌生琴女有直觉好感,说话温柔了几分。
早有下人搬了几案并锦墩放于厅中,正是夕娘轻舞之处,夕娘便坐在子辛身边,状态亲昵,子辛摸着夕娘的手,但笑不语。
琴女端坐墩上,将琴轻柔取出,宾客俱是神情一亮。
好琴!子辛心中暗叹,连他这等没落贵族也很少见过的上等好琴。
琴女指落音起,周遭一片静寂。
清如溅玉,颤若龙吟,那清透悠沉的声音就像此刻天空悬挂的明月一般。
众宾客都沉浸在琴声之中,各自神思畅游,心怀戚戚。
子辛已经听得忘乎所以,似乎变成了那个狂放、浪荡、不羁的竹林贤士,而他现如今被其他高门所耻笑,也确实成了放浪之徒。既然如此地郁郁感怀,不如就此离去吧。子辛听到那琴声这般告诉他,正是《酒狂》,鲜少有女子弹奏此曲,此女仿佛直通他的灵魂,看穿了他放浪形骸下那个不快乐的灵魂。
子辛心头一颤,目光已经带了痴迷,他立时爱上了这个看穿了自己的琴女。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琴音最后消失时,子辛喃喃自语,那是阮籍的诗,他此刻说出,琴女定然明白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说了给她听。
夕娘看着子辛痴迷的目光,明白琴女会被极力留下,她心里生出不甘愿的委屈,却不敢多言。
宾客都连声叫起妙来,为琴女的琴声折服,大家自然听得懂其中的意思,更觉此女异于一般女子,仿佛是专门为着子辛而来,便玩笑着让子辛把人留下。
“敢问小娘子芳名?”子辛已经下榻,站在琴女面前,深深作揖。
“小女子鱼娘,靠粗拙琴艺飘摇于世。不知鱼娘的琴艺,可当得起已久二字?”鱼娘立起身,道万福后,似玩笑般问子辛,一副飘然逍遥之姿,全无小女儿情态。
“不但当得起,还值得子辛以身相许。”子辛将此等放浪言语说得极为认真。
众宾客皆哄笑出声,鱼娘此刻眼神里才露出些许羞赧。
“鱼娘,留下可好?”子辛很久都没有这般期待之心了。
“我看小娘子并无坚决去意,留下来倒是成全了子辛的佳话,不过鱼娘,此刻何不坦诚相见?”夕娘此刻已走到子辛身边,状态极为亲昵地挽住了子辛的胳膊,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她见子辛并不抗拒自己的亲密,神色间便有些得意,拿着眼神瞟鱼娘,言语间露出厉害。
“鱼娘既已决定留下,自然是要以真面目示人。”鱼娘却是爽利之人,轻抬素手,取下了蒙在脸上的面纱。
一位清丽出尘的女子让众宾客都发出惊叹,子辛心中更是狂喜之至,纵使他花柳丛中看遍万紫千红,赏过国色天香,但是鱼娘却独独是他未见过的那一种女子,是他未领教过的月里风情,子辛忍不住握住了鱼娘的手,他摸到了很多僵硬的老茧,并不是柔若无骨的柔荑,子辛心内暗惊,却觉得此女的确是异于常人。
夕娘看到鱼娘的手,比起自己的柔荑玉手差的太多,心中冷笑一声,平衡了很多。
从此,鱼娘成了子辛的女人,韩府又多了一位色艺俱绝的奇女,无人知晓她的来历,但高门大户的女子却绝对不会主动登门投怀送抱,鱼娘并非高贵人家出来的女子,算是来历不明的女人,那鱼娘性格正如她相貌一般,清冷孤傲,不喜与人多打道,除了陪伴子辛,鱼娘在韩府里只是抚琴,却不管其他俗务,落得个目中无人的差评,可子辛却对她至若珍宝,只有他能看到她眼里的纯净善良,韩府里的人都说子辛被鱼娘迷了心窍,子辛听到此话,一笑而过,混不在意,依然护得鱼娘周全,因此鱼娘却并没有因为清冷性格得到韩府的冷眼冷语,过得倒算自在。
又是月圆之夜,天气越发寒凉了。
子辛心中苦闷,独自站在洛水边愁思。心中所想所负终究是不得志,没落的门楣已经无法支撑他远大的理想,朝堂的冷眼比夕娘柔媚的目光还要频繁和赤裸,那政治的门楣已经对他无情的关闭,他已经不可能像祖辈那样踏进宫门的风霜刀剑,而是成了朝堂的弃儿。
“不过是看他祖辈的萌荫,给他留些脸面罢了,那朝堂之门却不是他这等破落子弟可以妄想之物,趁早作罢,不要平添虚幻,自寻烦恼。”子辛听到这等风凉入骨的真话,只有喟然长叹,却又无可奈何。
“辛郎,为何终日闷闷不乐?”鱼娘从幽暗处走来,声音依旧清冷,只是多了一丝关怀。
“鱼娘你知我心意,又何须明知故问?”子辛看着鱼娘波澜不惊的表情,勉强露出笑意。
他其实一直羡慕鱼娘那闲云野鹤的心境,奈何自己却无能无力到达那般境界。
“何不放弃可想而不可得之物,落个懒散闲人的实名。当初鱼娘慕名而来,便是听说了韩府的辛郎最得魏晋风骨,不料月余下来,你叹气的时间到比夕娘的话还多,我日日以琴抚你,却不得甚效。想来是我琴艺不精之故。”
“鱼娘,并非你琴艺不精,而是我在这没落府邸中,心魔已深,三亲六族皆是没落门户,虽然表面看着光鲜,那不过是依仗着祖宗的福荫死而不僵,各自自顾不暇,我何尝不羡慕你云中野鹤的逍遥姿态,世间难得的自由,无奈!无奈!”
“去除心魔并非难事,只怕你心中并不情愿。”鱼娘似笑非笑,看着洛水边这个独自神伤的男人。
“夜间甚凉,回去吧。”子辛拉起了鱼娘的手,又摸到了很厚的茧,“这茧竟无法消除么?”
子辛眼中怜惜而钦敬。
“这茧竟是铠甲,手指方经得住一天几个时辰与那琴弦的厮磨。”鱼娘玩笑道,依然逍遥洒脱,并未故作娇怜状。
子辛暗暗呐喊,为何从前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独立潇洒之女性,这番风骨让他折服。正如他眼前的洛水,可消忧,可减愁。
这鱼娘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子辛突然有了新念头。
“鱼娘,可否在洛水边为我抚琴一曲?”
“自然随辛郎心意。”
不多时,婢女取了琴来,并地毯、几案、锦墩,他们找一处竹木平台,临水铺就,婢女侍立等候。
“辛郎,这等幽静之地,只得你我二人,弹奏私密之曲,方是有趣,何不让他人退下?”
“极是!极是!”子辛急道,遣散左右婢女。
明月之下,子辛在地毯上席地而坐,斟酒听琴,鱼娘轻柔地摸着琴弦,轻柔地看着子辛。
琴声响起,在洛水之上空旷悠扬,沉脆如玉,子辛闭着眼睛用心聆听鱼娘演奏的是何样私密曲调。
却不料跌入了一个自己从未曾见过的世界。
是梦境不成?自己竟然站在洛水之上?子辛感到惶恐,却发现自己依然拉着鱼娘满是粗茧的手,那茧的摩擦感依然明显,鱼娘却笑而不语,只是拉着他踱步,那洛水之声比往日不知好听了多少倍,流水声如金玉相互敲击,洛水之上迈步,却如玉龙清吟,连绵不绝,更让子辛大开眼界的是,不时有仙风鹤姿之士从身边飘然而过,或步棋,或望月,一幅神仙画卷,子辛正要击节赞赏,却被鱼娘拉着到了月宫,子辛大为惊异,却看到鱼娘从未有过的调皮神情,那月宫的嫦娥不似清冷愁思,却抱着玉兔闲庭信步,一副闲然出尘的神仙情态;桂花树下不见人,只闻的世间所未有的清冽奇香,桂花酒浓如蜜汁,月宫深处传来美妙绝伦之琴音,子辛心旷神怡,留恋往返,恨不得留下才好,正要寻着琴音而去,却又被鱼娘拉着到了一处人间未曾见识过的世外松林,这桃源仙境满万壑青松,清风吹来,松声沉涩,如涛如浪,遍身清凉,那山石之上,照样有闲云野鹤之人兀自寻自在,又是一幅世外仙图。
琴声余韵消退,鱼娘轻按琴弦,世间恢复原样,洛水依然在脚下安静流淌。
子辛霍然从琴梦中惊醒,他看着鱼娘,若盯着不可思议之物。
“鱼娘可是琴仙?”
“辛郎何出此言?”鱼娘听到子辛的话,灿然而笑。
“只因不似在人间。”
“辛郎所见为何?”
“世外仙境,神仙画卷,逍遥自在之地,自由飘然之音,令人心往神之,忘却俗世烦忧。”
“心魔可曾萦绕?”
“不曾,一丝也不曾。”
“可见还是去得根的,且等你几日又何妨。”
“鱼娘此话何意?”
“见你在韩门府邸中烦丝牵绊,不得逍遥快乐,原来那声名远扬的浪荡公子,竟然是个郁不得志的没落子弟,可惜你家门气数已尽,纵使你有忧国忧民之志,朝堂之门却不再为你而开,况且那门内暗黑腌脏,臭气熏天,甚至白骨堆积,最恼人的是那无形绳索,将你身心俱绑,不得半点自在!何不随我远离这是非之地,虽飘摇于世,却是自在之身,虽生活清苦,却得自由之心,你若下得这般决心,我便随你天涯海角,也许寻得一方世外之境,也无不可。”
“鱼娘,果然!果然!我初见你,便觉得你不同于寻常女子,没想到这韩府月余的富贵风月对你到底还是浮云,子辛此生能遇到如此自在洒脱之人,可算是我三生有幸,便随了你去又何妨!”子辛酒过三巡,又被琴声游离过仙境,此刻豪气冲天。
“辛郎说话可算得?”鱼娘眼光灼灼地看着子辛。
“算得,算得……”子辛酒劲袭来,垂头闭眼,径自睡去。
渡他,难哉!难哉!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子辛听说门下省有个空缺,而好友洛川在侍中面前极力保举自己,侍中今日休息,便召见子辛会面,子辛面带喜色,急匆匆离家而去,阖家大小都沉浸在喜悦中,等着子辛的好消息。
鱼娘却面临一场噩梦。
她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老夫人面前。
“这就是子辛月余前留下的,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老夫人怒气质问。
“正是此人。昨日她妖言迷惑辛郎,让辛郎舍弃府邸与老夫人,随她江湖飘零。”夕娘一脸正义,只是字字带刀。
“好个不识好歹的毒妇!真正是恩将仇报!”老夫人大怒,命令下人掌嘴。
“啪”“啪”几声过后,鱼娘的脸高高肿起,不复清丽,夕娘心里痛快万分。
“你可知道子辛他是三代将门之后?子辛资质聪颖,饱读诗书,于政治经纶绝不比那些在位的郎官差,只是我韩家现世没落,暂时蛰伏而已,他的前程何其远大,怎能轮得到你这妖妇胡言乱语,妖言惑心,又怎能抛下阖家大小,随你这妖妇而去?来人,给我乱棍打死。”老夫人盛怒之下,起了杀心。
夕娘不已为悲,心中却窃喜,这鱼娘容貌在她之上,又独得荣宠,夕娘早已怀恨在心,起了剪除之心。
棍棒如雨落下,钻心的疼痛,已经肉青皮破,血渍沁出,鱼娘必须忍受肉身痛苦,这是渡他必遭的劫难,那疼痛甚于自己跃上龙门脱胎换骨,不得使用法术避免此痛苦,否则渡不得意中人,鱼娘意识逐渐远离,离死亡不远。
闯门进来的子辛一脚踢飞了下人,他心中感觉不妙,于侍中府无心停留,急忙折返。
“果然是浪荡之人,此人以后在我面前不得保举!”侍中生气地瞪着洛川。
“母亲为何要下杀手?”子辛很是恼怒,他怀中的鱼娘身上已经沁出血印,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回,怕是只能阴阳相隔了。
“这妖妇要夺走我韩家光大门楣的唯一希望,让他抛弃阖家大小,我如何杀不得?”老夫人怒道。
“原来母亲还是让我光大门楣,却不问我过得开不开心,自不自在。”子辛心中冰凉,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
“我韩府若能再次起势,人前荣耀,那时你自然会得自在开心。何必此时拘泥于小儿女情态?”老夫人不明白子辛心境已经起了大变化。
“可惜,晚矣!”子辛仰天长叹,原来母亲对自己的关怀还比不过来府月余的鱼娘,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此刻的子辛终于大彻大悟!
“辛郎,你昨晚的醉话,可还算的数?”鱼娘吃力起身。
鱼娘看到子辛的神色,明白他原来眷恋的东西已经不再重要,原来渡他还需自身付出肉身痛苦,此时鱼娘才明白天音老人所言不虚,并非自己昨晚的幻象就可轻易渡人灵魂。
“即便是醉话,也算得。此时我才明白,前程远大,光耀门楣比起逍遥自在心竟是如此虚幻,若为自由之故,我宁愿抛弃眼前云烟富贵。”子辛盯着鱼娘的肿脸,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鱼娘开心地笑了,子辛吃惊地发现,鱼娘的脸在慢慢恢复从前的清丽,身上的血渍与破绽也在慢慢消退。
“琴仙!琴仙!”子辛已经意识到鱼娘非凡人。
“妖女!妖女!”韩府众人却惊慌的吼了起来,乱作一团。
“便随我去?”鱼娘已经站了起来,恢复了自在洒脱之态,她旁若无人地拉着子辛的手,神情满是欢喜。
“便随你去。”子辛给了毫不犹豫的肯定。
鱼娘长啸一声,如凤音般清亮,却化作一条红色大鱼,展开炫目双翼,载着子辛飞向九天,旋倾消失不见。
夕娘放声痛哭,却被老夫人扇了了一巴掌,老夫人旋即晕倒,韩府又是一团忙乱,却再与子辛和鱼娘无关。
“辛郎,受得脱胎换骨之痛,方可得九天之自由,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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