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俩是高中认识的，如同一般人一样，共在一个班级。他坐在右后角，她坐左前角，硬算的话至少隔着十块地砖，但至多也只隔着十块地砖。
起初的一学期，谁都没注意到谁，他读他的书，她学她的习，区别是，她成绩好些，他成绩差些。恰巧，他最差的数学，女孩学的最好，从她脸上能看出适合学数学的那股伶俐劲。
理论上，每个人在大方向上是平行的，或多或少的会交集，然后再度平行。
他生怕和谁关系近了，怕麻烦，尤其是异性，宁可躲着，不多说一句，这源于他骨子里的自卑，也源于他骨子里的要强，追是无人乐意追他的，但要他追别人万万不能，他不曾品味过爱人的乐趣，也不曾体味过被一个同龄的异性爱的滋味。在他心里，那无可厚非。
那时候，查恋爱查的紧，常有对对男女在黑暗里偷牵着手，在人多的地方分离，而后再度黏合，活像偷腥的猫咪。
她呢，她更像一个公主，清冷着，对谁都能说几句，又明显的保持着距离，看着乐观开朗呵，心里埋着不知道多少心事，你看命书便知，这样的女孩最难深处，最难有姻缘。因为是火包着冰，冰包着火，自持尚且困难，彳亍犹疑间，怕冰不够厚，又怕内里的火灭了，常人只能隔着那层冰影影绰绰的看着里面有火光。不知道她也要人救命。那个年纪，十七岁的人，哪里懂那么多。
木讷的他，在一个明丽的夏日午后，空荡无人的校园里，看到她蹦蹦跳跳的走，形单影只，瘦骨嶙峋，她走在前面，长拉的影子，跟在后面，搭配着硕大的阔叶树树影，像个林中精灵。他只觉得那个夏日的她如同一页白绢上的弧线，蓦然闯入，直叫他心头发紧。他保持着警惕，默默跟在后面。穿过大道，走进楼里，没有几人的教学楼，脚步声清晰可见。他思索着如果她忽然回过头，看向自己，该怎么回答，她是叫什么的？自己会不会有跟踪狂的嫌疑？可哪有那么多思索的时间，经过一个转角，她慢下步子，回头看他，立住了三秒，上下打量。她说，你怎么不说话？一直跟在后面，像个坏人。说话的她似乎比他要高上一头。他则需要昂起首，看着她，好白净的人，脸上隐约能看到淡青色的静脉，长留海恰好截停在一对柳叶眉上，双眸闪着光，素净的校服洗的一尘不染。他说，我—— 我不认识你，不好意思叫你。下意识的，他低了低头，脑子里想着刚出宿舍门时，仪容镜里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他想这个干嘛？她说，好吗，都快半年过去了，一个班的同学你不认识，林思婧，没事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是谁。这算认识喽，下次不要再那样走在后面不吱声，怪吓人。
他应声。两人走进教室，以往他是走后门的，他坐后面，这次他走了前门，经过她的时候，嗅到了他想嗅到的香味。窗外暖风吹过，混杂着花木香的味道里，独一份的她身上的香味。
第二学期将要结束的几个月里，他每天在同一时间，下楼，有时林思婧会迟到，他就躲在女寝对面，看她出门后自己再跟上。有时他等不到，偶尔林思婧或早或晚的，如果她早了，等他进门，她就朝他笑，如果她晚了，总有那么几次，她进门的一瞬，二人目光相抵，她不免败下阵来，像做错了事。他知道有那么几次，林思婧是故意的，故意早，故意晚，故意不出现，她等着瞧自己脸上异于平日的不安宁。自己的不忿好像是她的糖果一样。一开始，他只是照她所说，叫她的名字，她应声后，就一如平常，走过约一千五百六十七步的路，走到教室，落座。后来，她的步伐慢了，会跟他说说话。再后来，从一前一后，走成了一左一右，如此纯洁，光明磊落，神明不畏。
于他而言，这份不为人知的友谊成为苦闷高中生活的闪光点，他贪婪的吸食着与之相处的短暂时光与那份独有的默契。他同样开始担心，开始审视，开始提防，林思婧是一朵纯洁无瑕的花朵，是他的灵光，兴许，不过明日，她会有个他人女友的身份。
或许吧。
他也时常在一个空闲的下午自习，朝着她的方向发呆，设立计划，推翻计划，制作想象，撕毁想象，在心中开辟一个存放她的位置，并思考在未来的人生中给她一个位置。随着设想的重复，渐渐，种子发了芽，生了藤，开了花，在他心之一隅的宁静幽谷中，盘踞 缠绕，随她一张一弛 随她呼吸。
遗憾的是，下一年，高三，重分了班级，她的班在楼的那角，他的班在楼的这角，见面的机会少了，说话的情形一点没少，分别前的那个假期，他把她的QQ抄在一张纸上，加上她的好友，她的头是个猫咪，昵称起的古怪，Petrichor。他俩说话说到腻，惯常的情景是，她抛一个表情，说一堆话，他就带着球跑，照顾她的情绪，有时候他也说错话，不欢而散，他的方式是冷处理，等她忘记，再抛一个表情出来，开始下一个话题，他永远不计前嫌，乐此不疲。
高三上学期将要结束的时候，他谈恋爱了，对象不是林思婧，是一个与之恰恰相反的女孩，林思婧表示祝福，表示欣慰，因为她常挂在嘴边，当做武器抛出的一句话是 你活该没有女朋友。
但他偏偏有了女朋友，她还是独自一人，灿烂如花。
在他有女朋友的三年零四个月里，断断续续的有过几次联系，他每隔一段时间会挂念道，你有男朋友了吗，她回，要你管，再逼问，她回，没有。
林思婧不想谈恋爱，他清楚的知道林思婧不谈恋爱的原因是，懒。更深刻些说，自私。她只想品味幸福和被人爱的滋味，不想爱人。她从小就是有八十八个小矮人守护的白雪公主，在有八百八十八阶的高塔里吃阿尔卑斯山上采摘下来的阿尔卑斯糖，用的还是金勺子。她不懂怎么爱一个人，就像大象用长鼻子喝水一样自然而然。
他关注林思婧的方式是定期进入她的QQ空间，看她晒照，在底下迅速置评 还是那么美还是那么美。有一次，她订了午夜场的电影，正前方有一对情侣毫无顾忌的互啃，她发了一条说说，电影没看多少，快学会亲嘴了。后面是一长串作呕的表情。他说，你嫉妒。她说，对对对。他说，你不和我吵一架？她说，你不配。她又说，影院里那对不会是你吧？
他觉得她真嫉妒了。撤离了空间评论区，给她发消息，送她小蛋糕。
可能他分手的原因有一百万分之二是林思婧的缘故。
对他的分手，她的原话是，我没谈过恋爱，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他死瞪着这句话掉眼泪，可能吧，那行泪同样有一百万分之二是林思婧的缘故。
他跟她表白过，那天，窗外斗大的月亮挂在山的帽子沿上，清冷的月光晒的拉萨河水发青，他发了一个表情，她回了一个表情。
干嘛？有病？大半夜不睡觉！
可恶！我刚才，我刚才做了个决定，如果你没睡。我就——
你就—— ？
不是，你为什么凌晨两点三十三分还能秒回信息。
哦，这个待会儿再说，我怕你小脑萎缩，忘了跟我说啥。 你先说 你就—— 怎么？
他发了一个表情。
然后说，我喜欢你，你和我谈恋爱吧。
她秒回，滚去睡觉。
他说，我是认真的。
她说，知道了。
但是，我不想谈恋爱，你也不够帅。
那你就是拒绝我了？
他的脸在发烧。她没回复。第二天，她抛出了一个新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带着球跑，配合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他曾试图定义与林思婧的关系，用小学二年级学过的排除法，首先，他们肯定不是母子，其次，不是恋人，不是同学。是朋友？他觉得不是朋友。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所以在未来的某天，他终于和林思婧吵架，并发誓这辈子不理她。坚持了三十三天，他加回了好友，和好如初。她不提为什么你删我好友，也不提我生你气，依旧她抛出话题，他接过。
研究生一年级的寒假，他坐了末班的高铁，从某大城市赶赴读高中的县城，见到林思婧的时候，她正一只手拽着下垂的围巾，张大嘴巴吞咽冰激凌，哈出的热气在路灯下凝成雾，仿佛，雾里能看到她白嫩肌肤下的淡紫色静脉。
你的。她从羽绒服的长口袋里掏出另一只冰激凌递到他的手里。
你都不问问是不是我，那么久不见了，不怕认错了人。
他接过冰激凌，咬了一口，蓝莓味。
蓝莓的，你爱吃的吧。这不就没错吗。走吧，我们去吃好吃的。
她走在前面，帽檐垂下的两个线球一甩一甩的。
喂，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蓝莓的。
林思婧告诉他，我见过，她给你送的吃的好多蓝莓口的，蓝莓曲奇，蓝莓派。
哦—— 你观察的挺仔细。
哦—— 你请客哦。我找馆子！就这么定了！
酒饱饭足，她把他送到黑摩的上，轻握了下他的手，然后转头走开，嘴里念叨着，不算占你便宜，不算占你便宜。
林思婧走出了五六步，他从摩的上下来，快步走到她身后，抱住了她。
她呆住了，一动不动，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他轻声说，你知道，我读大学的时候，寝室楼的对面是一坐山，凌晨三点左右，月亮会爬到山顶，每到那个时候，我就想起，有个学姐，因为感情缘故，从那个山上跳到了拉萨河里，河水多冷啊……… 我爱你，林思婧。
他（她）俩拥吻的时候，黑摩的默默的走了，他没注意，因为鼻腔里是那个夏天的香味，他无法自已。
事后。
她仍拒绝回答是否爱他。也拒绝和他确立恋爱关系。原因是，他不够帅，她不想谈恋爱。
她问了一个问题，学姐真跳到了河里？为了男人？
我说是的。
她说，那我更不想谈恋爱了。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的背景是宿舍对面的高山，有人拿刀架在林思婧的脖子上，逼他跳，不跳就杀人，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拉萨河的水很冷，他喘不过气，一会儿就沉到河底，在河底看到了一具女尸，他以为是学姐，仔细一看是林思婧，他抚摸着女尸的面颊，眼眶里的泪止不住的涌。
等他醒来的时候，被子浸湿了一大片，嗓子都哭哑了。
那年，他二十七岁，博一，林思婧是他的毒药，他愿为她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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