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芦苇地是一片黄色的海洋,微风吹过芦苇荡簌簌作响,好像包裹着巨大秘密的另一番天地。
枯黄的枝叶中间捧着许多个棕色的蒲棒,像一根根诱人的火腿肠。
透过它间隙的阳光斑斑驳驳落在地上,晒着一群不合时宜的小鸡——要不是它们的母亲固执而坚决地把蛋藏在芦苇荡,悄悄孵了三十天,母亲的主人仙玉姨姨是不会让它们在秋天来到这个世界的,天马上就凉了,小鸡来不及过冬就会被悉数冻死。
仙玉姨姨会把秋天想要孵小鸡的母鸡吊起来,在傍晚的时候。母鸡通常不会就此屈服,它们被倒吊着身子,涎水顺着弯弯的喙一路划过,滴滴落在地上,和黄土混成一个个黄色的小泥球。
仙玉姨姨任悲伤的母鸡哀嚎,如此一周之后,大多数母鸡都会失去做母亲的愿望,也会在来年春天不记仇地重新开始孕育生命。
当然还有倔强的母鸡,那么多个心碎的夜晚过去了,它仍然抱着必定孵出的决心。
一代代的古法传下来,仙玉姨姨的母亲告诉过她。当傍晚母鸡们重新开始痛哭的时候,仍然系着它的一只爪倒吊起来,劈身泼一盆凉水,再犟的母鸡也就死心了。
从未失手,直到母鸡云彩带着它的孩子回来的那一天。
云彩被吊了两周,哀鸣了两周。
仙玉姨姨本不愿用最后的办法,因为云彩是像云彩一样美丽的姑娘,谦逊、茁壮,更重要的是,它每次下的蛋又大又圆。下了蛋也绝不会耀武扬威地吆喝,只是精神抖擞地围着原地低声咕咕叫一阵,就照常去觅食了。
仙玉姨姨看着它长大,看着它生了第一个蛋,一个又一个。
它终于成熟,想要做母亲了,可是时机不对。
它被倒吊起来,西北的秋夜已经有些凉了,冷水顺着它的趾流进羽毛,穿过翅膀,沿着脖子到嘴边,“砰”地轻声落地。
又好像是眼里也流出了冷水,它打了个冷战,一动不动。
第三天了,冷水浸了三天,它没了声响,奄奄一息,眼皮低垂。仙玉姨姨知道,它死心了。
松了绑的云彩消失了,一个多月?两个月?甚至更长?仙玉姨姨并没有在意。
直到深秋的这天,云彩从芦苇荡中走出来,身下跟着一群金黄聒噪的小家伙,这是它的孩子,和芦苇一个颜色。
它们还太小了,放在手心里刚刚好,没比一颗鸡蛋大多少。尖尖的喙,金黄的绒毛和嫩黄的小趾,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不停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世界于它们而言确实新奇,刚刚相识三天而已。
哥哥健健带着一群孩子疯玩,冲进芦苇荡就不见了踪影,休休大急,在田埂上踮脚喊哥哥。
哥哥没音儿,爸爸福福闻声而来。
“哥哥不带我玩。”
“健健!带上妹妹!”爸爸朝芦苇荡喊道。
“哥哥不给我做芦苇笛子。”
“给妹妹做个芦苇笛子!”
健健飞奔而来,额前的刘海被风从中间吹开,看着真是好笑。
芦苇笛子还挺结实,吹起来声音嘶哑,还有点扎嘴。
休休没玩多久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也才发现哥哥又不见踪影了。
她被沙沙作响的芦苇丛中另一种若隐若现的声音吸引。
它们稚嫩、尖锐、热烈又生机勃勃——是一群小鸡啊。
它们那么小,黄色的,在芦苇根中间穿来穿去,害得胖胖的母鸡四处碰头,不得不费力地扒开枝叶,呼儿唤女。
傍晚来临的时候,它们你推我搡地钻进云彩妈妈的肚子底下,享受被母亲羽毛覆盖的温暖。
晚上芦苇荡的蚊子极多,哥哥健健是小伙伴中的老大,带着群小弟拔了好多芦苇和蒲棒,在旧房子跟前点起了篝火。蒲棒是熏蚊子的好手,也把人呛得不轻。云彩和孩子们早已不怕人,安然卧在篝火旁打盹。休休和几个人靠墙而坐,云彩护不住的几只小鸡,休休就把它们放在后背和墙脚之间的空隙,这里还留着太阳晒过的余温,小鸡睡在休休背后,发出惬意的轻哼声。
仙玉姨姨家要走了,搬到更远更冷的地方。她见休休爱极了这群小鸡,就说:“新家那边太冷了,养不活它们,等我们搬走就把小鸡都给你。”
休休喜出望外。每当天蒙蒙亮的时候,哥哥姐姐还在梦乡,休休就爬起来给小鸡喂食。
馒头屑、米粒、剩菜,甚至是休休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火腿肠。她久久蹲在这群小家伙跟前,看着它们叽叽喳喳地一哄而上,还有旁边一脸爱怜的母鸡云彩,心满意足地钻回温暖的被窝,胳膊和腿凉意好久都散不去,心里却暖烘烘的。
“你仙玉姨姨家搬走了,可是那群小鸡还在,她是说留给你了吗?”妈妈这天早晨洗着菜问休休。
“真的吗?”休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芦苇荡里凉风习习,黄色的波浪匍匐推进好远,一片片直起身来,又有新的一波袭来。
云彩带着它的孩子们在芦苇荡里穿梭,深秋了,能吃的东西不多,小家伙们瑟瑟发抖,一阵风送来,差点推得它们一个趔趄。
休休弯腰去逮它们,它们受了惊吓,四散而逃。母鸡云彩不安地追了这个追那个,咕咕叫个不停。休休左追右堵,冲散了这一大家子,心里愈发焦躁。
“你干啥呢?”是仙玉姨姨的哥哥。
“仙玉姨姨说她走了这群小鸡就给我了。”休休腼腆道。
“谁说的?她还要回来逮走的。”
“她就是说……”
“赶快走啊,再逮打你。”仙玉姨姨的哥哥好凶,横着走远了。
小鸡们安静下来,休休抄手就抱住了一只,往家走。
哥哥和姐姐还没起床,休休抱着小鸡回了家,把它放在枕头上。
哥哥还赤着膀子,趴在床上用胳膊拦住小鸡两边的去路。
小鸡横冲直撞,尖叫声里全都是孤独。
“鸡妈妈和其他的小鸡呢?”爸爸妈妈围过来。
休休说了经过。
“既然他们不给了,那就还回去吧。”爸爸说。
云彩母鸡和孩子们被带走的第三天,仙玉姨姨回来搬遗落的东西,带着歉意道:“那群小鸡都冻死啦,早知道就给你了。”
休休心头大震,怔怔地流下泪来。
这天休休起了个大早,妈妈让她去拾点干草来生火,哥哥姐姐最爱睡懒觉,才叫不动呢。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呼吸已经能够看见隐隐的白气。休休一路奔到芦苇荡,这里已经萧索了不少,稀稀落落,苇子东倒西歪。
她拔了几处,根还是很深,一屁股墩在地上,收获甚微。
遥遥看见不远处堆了一小堆干透了的苇叶。
她走过去,准备把它抱回家。她摸到了一团温暖,绒绒的,吓了一大跳。
苇叶下面,伏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鸡,它嫩黄的绒毛中间已经零星长出了几根坚硬的羽毛,和它母亲一样。
它正是母鸡云彩的孩子,因为体弱没能追上母亲和兄弟姐妹,也因此躲过一劫。
休休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缓慢地伸手抱它。它也好像等待这一刻太久了似的,顺从地卧在休休手心里,伸长了小脑袋,用仅有的力气无限无限地伸进休休的袖口,那是个温暖的所在。
休休几乎哭了出来,回来的路上休休就想好了,它叫绒绒,以后都不会再有孤单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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