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冬至

早上醒来，被告知今天冬至，一时默然。人到中年，日子过得不声不响，宛若流年。

拉开窗帘，天气的阴脸没变，决定还是闭门裹足，少去惹它为妙。

但在古人那里，万不会如此怠慢。二十四节气，冬至第一个被确定下来，地位殊为特殊。《汉书》记载:冬至，阳气生，君道长，故贺。意指到冬至这天，阴气虽达最盛，但阳气已开始复生，君子之道同步增长，这是一件举国欢庆的重大事件。所以每逢冬至，君子安身静体，朝廷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不仅如此，作为诸侯或君主还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像夏商时期，一年安排四次大型祭祀，礿禘尝烝，称为四时之祭。烝就指冬至。农耕社会，春祭夏祭一般为薄祭、禴祭，而烝是厚祭，不是太牢，至少也是少牢。民间也说冬至大如年，一样重视。

但曾经隆盛一时的冬至，到今天，却只剩下吃饺子这个仪式了，也许连仪式都谈不上，不痛不痒的讲究从来让人哑然。甚至不比数九歌给人的慰藉，“头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隔门叫狗，五九六九水走上头，七九八九沿河看柳，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各地虽版本不一，但都认为数九即是数暖。就连官方版本所谓的冬至阳气生，与民间，无非一种意思两种表述而已。可见对于冬至的认知，朝野上下东西南北达成了共识。

对于冬至的理解，以卦象对应是一种方式。我曾以为复卦最合适，取其一阳始生之意，但家者认为冬至对应坎卦的初六爻，即：习坎，入于坎窞，凶。习是重叠的意思，坎，是低洼之水，意思是危险，坎窞可以理解为陷阱的底部。这句爻辞，翻译过来就是：面对重重险阻，若视而不见，只会掉入陷阱底部，遭受灾祸。结合气候现象，也是一个道理，严寒季节，出门外行，不做防备十九会被冻伤，掉进冰窟窿不也是常有之事？怎敢马虎大意呢。

大约在冬至

翻开《周易》，坎卦和泽卦都指水。但坎卦特指动态之水，即狂暴肆虐不可一世的水。这样的水我在很小的时候耳闻目睹过。曾有几次，我在河岸上看到山洪爆发，只见一向阔展的河道里，咆哮的洪水突然从上游奔泻下来，向原本清澈的水面碾压过去，洪水来势汹汹，河水泰然退让，二者之间始终维持着一条直直的分界线，清浊两立，泾渭分明。你看整个河道里，一方咄咄逼人，暴跳如雷，另一方却临危不乱，淡然应对。这一幅你攻我守你进我退的自然景象，真是充满了学问。虽然搏斗的结果，最终无一例外都是洪水占据上风，河道成为洪水的天下，但不出三两天光景，又会被清澈的河水所取代，并且比发大水之前更为清亮更为洁净。

由此得出一个启示：再大的坎险，只要应对得当，终能渡过。化险为夷是能力，更是智慧。如洪水者，其势虽大，无非逞一时之强，河水势微，但只要学会以柔克刚以退为进，不与洪水争一地之得失，争一日之长短，那最后定能实现漂亮的反转。

我也由此产生一些联想。如清流者，任何污泥浊水都湮没不了。虽然，作为儿时记忆最好的缩影之一，清净的河水今天确是不复可见了，甚至乡村也已如此。至于流淌在人心深处的清流，更是变得难以寻觅。但可曾这样想过：清流是否正潜伏起来，像地下水一样于地表之下静静流淌呢？它们这样做，目的只是为了避开污水弃物雾霾的侵染，来保持自己清净的本质——它们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对我们内心深处的清流，作进一步解验，我总是笃信善是它的主要成分。心怀善意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清纯干净温暖的。有时，在匆匆人流中，你只需望一眼那些陌生的眼睛，便能感知潜伏的清流。但善也是先天的禀赋，与生俱来，与学习无关。那种后天的进修，不大容易针对善来进行。

善在哪里，清流就在哪里，即使正沉睡。

善这一命题既是宏大的，也是具体的。既可以与宇宙天地联系，也能和人际关系对照。我于二十多年前，因文结缘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某天，他忽然来信问我感情一事，他在信中显得忧心忡忡，仿佛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坎。但说来惭愧，那时的我，与他一样行之不远识之尚浅，面对如此艰深宏大的提问，答者与问者一样的无知，一样的无解。即使到今天，结合现有的生活体验，我仍然认为这是普天之下最一言难尽的命题，解答难度远超高考法考百倍。但我想告诉自己，人类的情感，从来就是一股山间的清流，它在自己的领地，一定是安静温良的善态，不管正汩汩奔流，还是默默潜伏。一旦遭到迷惑侵染，决堤泛滥，就会变成狂虐的洪水，造成不可预见不可逆转的危害。清流与洪流之间的分界，正是善与恶的分界，也是我们感情所对应的边界。生而为人，务必善良。至于如何相处相守，能否长久，那是实践层面的事。古人对此已有智慧总结，比如：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这样的示意，聆听践行受益就是。

世间一切，向来都是这样的两面。流水如此，感情亦如此；物如此，人心亦如此。《金刚经》有句话说的太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面对无常世事，在自己放下执念的瞬间，禅心业已生成。道家所言清心寡欲，佛家所言禅心佛性，都是要人放空自己，达到至善至真的状态。双方在山林深处云水之巅握手和解，令人喜悦叫人感动。

冬至天寒。万物蛰伏，唯养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