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流年

作者: 淇水河畔的拉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5-27 01:28 被阅读0次
    乡土流年

    茄子是清明后端午前播种,若是能选择在“杨花落尽子规啼”的谷雨节气那是最好。你那时候还小,当然不知道“雨生百谷”的缘故,但是却亲眼见着家里的大人们着急着清理整治田沟菜畦,播种移苗、掩瓜点豆。这其中你最关注的是你最爱吃的茄子。就在家的旁边,厨房后水沟旁,有一片荒废已久的菜园地,阿爸铲掉春天过后生长出来的嫩绿杂草,翻开微微干燥略带点砂质的泥土,根据菜园子的形状整出或宽或窄的数条土垄,隔一段距离就挖个小洞,点进黄瓜、南瓜种子,当然还有空心菜。就在那条最宽的土垄上,用锄头将表面的泥土敲得碎碎的,小心地撒上空心菜的种子,再撒上一层薄薄的细碎泥土。你最爱的茄子就种在最左边最窄的那条土垄上。茄子是乡镇市集上买回来的秧苗,不叫“种”,叫“栽”,栽茄子秧苗。也一样地是挖个洞,比较大比较深的一个洞,将茄子秧苗的根拾掇好,轻轻放进洞里,再用泥土将洞填满,浇水。记得一定要浇水,这很重要。

    于是,小小年纪的你主动捡起照顾菜园地的重任。你三天两头地往菜园地跑,眼见着两天后的茄子秧苗慢慢地挺直起了腰杆,紫红色细长椭圆形表面微带点绒毛的叶子在舒展,你知道茄子成活了,它的根在深深地扎进泥土,它的枝叶还会长得更高更大。

    端午前后的天气,不冷也不热,雨水说来就来。微雨过后,踩在湿润得刚刚好的菜园地里,空气里满是混合着泥土气味的草木清新,目之所及,都是令人欣喜的景象:茄子长得高高壮壮的,紫色的枝叶上鼓起一个个深紫红色,哦,原来是要开花啦;空心菜早就长得整整齐齐,像是绣在土垄上的一块嫩绿毛毯;黄瓜、南瓜正沿着阿爸搭的木架子用力地往上攀爬着,攀爬着。小小年纪的你开始惊异时间的力量、自然的力量。但这只是一阵的,你还在期待,期待着你最爱的茄子下锅之后炒出来的味道。你也很奇怪,从来没有人教过你如何炒菜,但就像古语说的,龙生龙,凤生凤一样,农民的孩子来到田野菜畦,不用人教,天然地就知道自己应该帮助大人做些什么。如果是插秧,你也可以很自然地跟在旁边,学着大人的样子,秧苗2到3棵一丛,一排排插进犁过的田地里,虽然有点歪歪扭扭的。你天然地知道刚摘下来的茄子一定要和葱头油一起炒才好吃,而且茄子不要用刀切,用手去撕,这样热锅里的油才能更好地钻进茄子的身体。吸满油的茄子热乎乎软塌塌,葱头油的味道香喷喷的,尤其是茄子蒂的部位,咬起来表皮有点硬,可是内里也是松软的,很像吃鸡腿。你笑着跟家里的妹妹们说这就是鸡腿,于是大家抢着去夹剩下的茄子蒂。

    夏日的乡间夜晚,微风一阵一阵似有若无,萤火虫星星点点,呱躁的蝉鸣声和蛙叫声却是从早响到晚的。晚饭过后,大人们忙过一会儿,就陆陆续续地搬着椅子坐在通往村口小学校的水泥路上。就是在这里,在大人们摇着蒲扇断断续续地讲述中,你知道了这个村子乡亲们的一些陈年旧事家长里短,一个奇异的有别于白天你见过的村子正在诞生。你知道了隔壁杀猪的黑狗叔去杀庆二伯的猪,结果月黑风高,走错猪圈,把石头叔刚养了不到半年的猪给杀了;家焙叔的女儿嫁到了隔壁村,竟然是金枝奶奶的堂侄子;玉堂叔去溪边捡垃圾,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上的鞋子掉下去被水冲走了,还好人没事,,,,,,有时候大人们的声音会突然放低,窸窸窣窣,谈着天的两颗脑袋越凑越近,近乎在耳语了,“哦,原来是这样啊!”你偶尔也会听到这样的一两声,你知道这很可能跟村里这两天发生的一起神秘事件有关,或者他们在聊一个人,你装作不经意地越靠越近,可是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被大人发觉。他们也总是不耐烦地摇着蒲扇挥着手要你赶快走开,“死囝仔啊,跟你们无关啊,卡紧走开啦!”你没办法,只能吐吐舌头,扮扮鬼脸,跑着去跟其他的孩子玩捉迷藏去了。

    与茄子秧苗同时栽种的还有番薯。阿爸用剪刀剪下一段段大概长短的番薯藤插进耕过的田里或者山里。番薯栽不像茄子、空心菜等菜苗金贵,只要刚开始有足够的雨水,中间培一次土,施一下肥,它们是完全可以天生天长的。种完番薯,阿爸和阿妈外出打工,留下我们姊妹和阿嫲一起。阿爸有时候回来,有时没有回来。没有回来的日子,阿嫲看天时,山上田里的地瓜需要培土施肥了,阿嫲头戴一顶斗笠,肩膀上搭着一根锄头,手上拎着一小袋复合肥,带着我们姊妹上山。

    那时候大概是初夏,我们起得早,到的时候,日头还没走到番薯地。山上有树木、有微风,耕过的土地是一条条线随山势起伏,番薯长势良好,翠绿鲜嫩的藤叶在略微发黄的土地上肆意迁延。在奶奶的指导下,我们先拔掉杂草,把番薯藤整齐地往一边归拢。奶奶小心地用锄头在土垄上松土,挖出一小条浅浅的土沟,注意不伤到每棵番薯的根部,撒上复合肥,再用土盖上,恢复原先的土垄模样,这样就可以了。活不算很重,因为山上的番薯地并不会很多,一般一个上午就可以搞定。下山的时候你突然很害怕,因为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听到大人们说的这座山上刚刚经过的那道山坡埋着一个“黄金瓮”,里面放着谁家过世很多年的祖先的骨头。你头皮发紧,小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跳得比小兔子还快,你差点就想拔腿逃跑,可是即便如此,你还想着你是大姐,不能乱了分寸,失了面子,于是你找借口不让自己走在最后面,尽可能找各种话题逗妹妹聊天,竭力避免再去想那个“黄金瓮”,直到下山来到人多的大路上,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那个时候的你还是会觉得奇怪,番薯种在山上和田里,为什么更远的山上阿嫲愿意带我们去培土施肥,田里的番薯地就在马路边上,离家很近,她就是不肯带我们去呢?

    直到有一天你从大人们摇着蒲扇家长里短的讲述中听说了村里冰奶奶三个孩子的事情,你明白了农村里的家大业大未必就全都是好事,一家之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三个媳妇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冰奶奶哪家稍微走动得勤快了点,另外两个媳妇就唧唧哇哇,骂冰奶奶是偏心佬。你顺势就明白了阿嫲为什么不肯去田里的番薯地的理由,就是因为田里的番薯地太近了,人太多了。

    吃着山里田里种的茄子番薯长大,你借此熟悉了乡野四时,你似乎无比地热爱这片土地,但是你也知道,这一辈子你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就像阿爸阿妈,他们得外出挣钱,而你会长大,你得上学读书。

    书越读越厚,书包越来越重,你也离家越来越远。你第一次知道了贫穷的滋味,知道了钱的重要性。有一回周末你回家。阿嫲和阿妈在家,她们在忙着订金纸。是五月里雨水正多的季节,家里满满地摆着一排排堆得高高的金纸,空气里潮乎乎的,用力呼吸,鼻腔里满是吸饱水汽的纸浆味。临近中午时分,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一个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脸晒得黑黑的,头发凌乱地搭在前额上,看起来老实得过分,朴实得过分。这人喝过茶,就着急着帮助阿嫲和阿妈忙前忙后,偶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也是心不在焉,慌里慌张的样子。

    “奇怪,这人是谁?来做什么?”招呼他吃过午饭,你上楼休息。阿妈也跟着上来了。她小声地对你说,楼下那人是来借钱的,要你到时候配合她,就说是学校里老师要求交资料费,家里没钱可以借给他了。你听了,沉默着没有说话。想起这个人自打进家门后就一脸虔诚生怕我们拒绝似的帮着忙前忙后,你实在不忍心拒绝一个看起来如此无助的人,可是又没有办法违抗阿妈的命令。怎么办呢?内心里在艰难地斗争着,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那个时刻终于到了,楼下突然响起阿妈的说话声,“实在不好意思啊,家里钱就不多,今天妹子回来说学校老师要求交资料费,那钱我得先给妹子拿去用。”阿妈突然提高了音量,“阿妹,你昨天回来是不是有说老师要求交资料费?”你知道这是在朝你喊话,我该怎么办?可是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你也只能颤抖着声音回应阿妈,“是啦,老师说明天就要带去交。”

    那个来借钱的人终于是一脸失望地走了。可是你的心还是很难受,你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么急着来借钱。你也不明白阿妈为什么就是不肯把钱借给他,你知道我们家不富裕,但借给他应急一下应该问题不大。阿妈为什么一定要残忍地拒绝他?这样的疑问搁在心里慢慢地变成了对阿妈的不满和怨恨。你跑去跟阿嫲说了这回事,也说了你的困惑。阿嫲一开始没有说话,但她后面的一句话让你印象深刻,“你妈也不容易,她是怕这钱借出去就要不回来啦。”

    你霎时如五雷轰顶,贫穷的滋味就像一层层剥开的洋葱,让人直想掉眼泪。你突然明白要想摆脱这贫穷的滋味,你只能努力上学,拼命工作。于是你真的努力上学,终于让自己离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越来越远;你努力工作,在城里买房、安家、乐业,你终于脱下了也许戴在祖上好几代的农帽子。可是好像你也并不是很高兴,闲下来的时候你加倍地怀念那个生你养你的小山村。有一天你突然就明白了,就是那个你曾经一度很想离开的山村养育了你塑造了你,就是那片你深深眷念着的乡野土地培育了你性格里边坚强刻苦的特质,你的沉默坚韧也跟那片土地、跟那片土地上辛苦耕耘的人们丝毫没有两样。于是在一个清明节的假期里,你回家,去看望已经是在一抔黄土下的阿嫲。一路上你虽然惊异着满山的苦梘樹在这个“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里竟然开着红色艳丽的花朵,像是节日里挂着一串串喜庆的红色鞭炮,这怎么可以呢?不是应该泪眼问花花不语,落红飞过秋千去的吗?怎么可以单单开得这么红火热闹?可是当你来到阿嫲的灵位前,你突然想到这样才是对的,有这满山红色艳丽的鞭炮陪伴着阿嫲,阿嫲才不会寂寞吧。你没有掉眼泪,只是默默地跪下去,叩首,“阿嫲,谢谢你养育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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