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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个知青(二)西大滩不是监狱

有这样一个知青(二)西大滩不是监狱

作者: 另类昆仑 | 来源:发表于2018-07-28 13:05 被阅读715次

        快速升腾的雾汽与东北方山顶上乌云相连,潮水般波涛汹涌的扑过来。很快吞没了曲折的盘山路,吞没了苍凉而丑陋的山峰,吞没了西大滩煤矿的食堂,办公室,连同这泥泞与肮脏。吞没了层层排排的号舍和那斑驳污浊的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一段又一段腥红色标语,吞没了眼前的一切和我自己。

        大片大片的雪花稀稀落落的飘下。洒到我头上身上。乌云加杂着飞雪从东北向西南随风快速飘去。

          西大滩的天气就是这样,无论风暴还是雪花,来去匆匆一阵风。

        一束阳光穿破云层射向南面的山上,土黄色光秃秃的山上一层淡淡的白雪泛着橘色的光。远处一条曲折的小路和这边的山连接起来,小路的尽头我看见一个草绿色的动物,伴随着这束不断变换光缓缓的向这边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看清楚了原来是个人,穿着不伦不类的草绿色军装。那是知青特有的标志,肩膀上还扛着鼓鼓的半个麻袋从那山上下来。

        心中踏实了很多,窃喜这里还有别的知青。人是群居动物,孤独比流放更可怕。虽然这煤矿上还有很多叫“就业职工”的人。

        窃以为“知青”和“就业职工”不是同类。毕竟在劳改农场的记忆中,知青是高人一等的。虽然党从没有把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当人看。

       

        “庄方,你怎么才扛这么点,这些不够再扛一趟”。

          一声刺耳的吼叫和严厉斥责从我背后传来,是那个教导员的声音。

        这话听起来真恶毒。这里是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山上,空身走路都非常吃力他能扛多少?

        一声无力的辩解,弱弱的音量小的我都没听清。

        “你小子给我放老实点,偷奸磨滑你什么时候也别想回连队”。

        比磨锥子还高一大截骨的教导员,倒背着手,那身半旧的黄军装带着跋扈的气息从我前面晃晃悠悠的消失了。

        这个叫“庄方”的草绿色动物我认识,来过八连好几次了,头一次是六八年。听说在马海挨批斗逃跑出来就到了八连,是奔我连段长星来的,老段回济南带兵在他们连当过排长。后来他死活不愿意留在马海,没办法老段又回到八连。

        庄方个头不高,从小习武摔跤,练就一身健硕的肌肉,强悍威猛动作敏捷,出手即是杀气腾腾,凶狠霸道匪气十足。八连知青那见过这等阵势。

      和他们那批知青比起来八连知青个个都是老实巴交的,虽然后来出了不少阶级敌人,可那是血统罪和言论罪。也有多吃多粘偷鸡摸狗之辈,但没有一个打打杀杀争勇斗狠之徒。

      一身武艺的庄方在八连有了展示身手的机会。几个男知青跟他学摔跤。

        后来号称摔跤老大的李德平调到八连,庄方来的次数更多了,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

        这几个角可是青海兵团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后面跟着的徒子徒孙一大帮。

          知青初到马海恰是文革初期,乱世枭雄群雄争霸的好戏拉开。

        于是呼,各路神仙各显神通。他们喊叫着“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能摔的会捣的出来玩玩”。

        带着拳击手套背着摔跤衣,一个连一个连找对手摆擂台。用这样的方式争老大排名次个个奋勇。群雄之间大打出手,毫不手软。个个倒背着手尿尿不服你。

        没想到一向争勇斗狠,狂傲不羁的庄方如今却是这样的低声下气,可怜兮兮,这才叫不服不行。

        到青藏公路六十道班的西大滩路口,马学文给我松了绑。汽车从这里下了公路,沿着两道车轱辘压出的轨迹向东面的山边驶去。上下起伏来回颠簸的路让我在车箱里滚来滚去不得安生。好在胳膊已慢慢的恢复了知觉。

        看山跑死马,十多公里半个小时才到山下。汽车小心翼翼的爬上了使人胆战心惊的盘山路,七折八拐到西大滩煤矿已是下午三点。

      汽车在一排平房前停下。我拿着行李跳下车,站在门口等着。

      这就是煤矿的办公室,在办公室北边不远的食堂门口,拴着两只黑色牧羊犬汪汪的狂叫。那俩个押车的老兵看着我,保卫干事和马学文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功夫就交接完毕,出来跟着拉煤的车走了。我被喊到办公室里。

        办公室三间屋大小,门口一个炉子,火烧的很旺,屋里面很暖和。中间一个简易的大桌子,左面靠墙是一张床。门口对面的墙上挂着手枪,手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黄军装的中年人,旁边蹲着一个穿黑衣服的。

        穿黄军装的教导员是这里的最高首长,穿黑衣服的是个就业职工。

        墩实的教导员绷着一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脸,居高临下威风凛凛的问我姓名,年龄,家庭出身。我一一如实招来。接着又说:“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吗”?

      我说:“不知道”。又

      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说:“不知道”。

      他厉声说到:“我告诉你,这里是专政机关,你在这里,必须要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听说你小子不老实,还真是不老实。告诉你,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在这里好好改造,不能串联,不能乱穿宿舍,不准请假,更不能下山。听明白了吗”?

        我说:“我要去师部反应问题,去上访”。

      又说:“我就是承认了强加给我的罪名,我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也不是专政的对象。何况我现在还不承认”。

      那一脸上全都是“政府”的最高首长威严的教导我说:“我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在这里就我说了算,你必须按我说的话去做,不然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说完不容分说就打发那个就业职工把我带出办公室。

      我抱起放在雪地上的行李,跟在就业职工的后面沿小路往山上的号房走去。

      才几十几米远的山路,就使我大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头疼心慌抬不起腿,严重的高原反应令我混身难受。更何况头上还挨过一铁铣现在还肿着呢。

        一排一排的号房在办公室上面的山坡上。我的房间里,进门左右两边靠着墙有两个大通铺。一边睡六个人。一床床污黑的被子胡乱的蜗倦着。中间有个大炉子,旁边堆着满满的一堆碳。地面,墙上,屋顶上全是黑咕隆咚的颜色。屋里没人。我把行李放在床边等他们给我腾个地方。

      屋里潮湿发霉带着腥臭的气味使劲往鼻子里钻,这鲜味熏的我不忍细品匆匆来到屋外,踱步在屋前山坡,正好面对东南方向的玉珠峰。刚刚还是雪山蓝天朵朵白云。霎时山下腾腾雾气链接了东北山顶滚滚而来的乌云,将那个晶莹的雪山吞没。一股透彻心扉的凄凉使我不自觉的打起了寒战。

     

        云开雾散日薄西山时分,庄方慢慢的向我走来。头戴安全帽,黢黑的脸上露出了两排白白的牙,走到跟前他说:“石鲁生你怎么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到的”我说。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他说:“两个多月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事”

      他说:“打仗进来的”

      他说:“你为什么”

      我说:“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

      我问:“你们没出去过吗”?

      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说:“不准请假,一双双贼眼看的很紧。就业职工比他妈老兵还坏,天天去打小报告,我们这几个青年都不敢在一块说话”。

      “没想过别的办法吗”?我问。

        “这里和在连队不一样,这是劳改队没人敢跑,再说就业职工人多,教导员一声令下收拾几个知青很轻松”。“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我想去上访”我说。

        “你怎么去?没车你出不去,要跑,还没有到青藏公路就把你抓回来,还是老实点吧”他劝我。

      下班了,一帮无精打采的黑鬼像湘西赶鬼队伍,拖拉着腿东倒西歪的从我面前经过。柳条帽下,那脸上的煤沫厚薄不均的抹在鼻子眉毛嘴巴上。几个穿草绿色衣服的怵啦怵啦的从后面过来,黢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经过我身边点头示意。我知道这几个也是知青。

        我之前西大滩煤矿就来了五个工六连的,他们也是济南知青。是不是押送不知道,劳动改造倒是真的,他们和就业职工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大组长的管理下,和阶级敌人融为一体。并被改造的服服帖帖。

      他们在不同的班组住在不同的房间。我和知青张宝林一个屋。经过大组长的同意,在他旁边给我挤出一个地方,他帮我铺好行李,算是安顿下来。   

      晚饭时,张宝林帮我办了饭卡,把饭打回来。我强迫自己吃了一点。几天的折腾又高原反应,疲惫不堪早早睡了。

          西大滩煤矿号称是青海兵团的专政机关。农建师有这种专政机关算不算私设监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代何处不是监狱?只是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监狱而已。

      六月份应该是一年当中最生机勃勃的时候,山下不远的可可西里,已是绿草茵茵野花盛开,在这蛮荒的自由世界里;飞禽走兽撒欢,黄羊野驴满地,没人类打扰的地方是动物美妙的天堂。

      然而此时的西大滩煤矿却没有多少生命色彩。周围全是光秃秃的黄土和风化的砾石狰狞的裸露在山上,满眼所见都是令人颤栗的苍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像条乌黑的带子,时隐时现的通到山下,转弯抹角的伸向山边看不见的地方。带子的这头直通煤矿洞口,拉煤的汽车来来往往使带子变成这个乌黑的模样。不远处一个个山头上面覆盖着长年不化的积雪。西大滩煤矿就在这海拔5000米的高山上。

        教导员最终还是网开一面,没有逼我进煤洞。

      第二天早上,大组长叫我起床去上工,我说我被打坏了,腰疼腿疼头疼高山反应不能去,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他出去请示教导员回来说:“不能进煤洞就干点轻的,不能在床上躺着”。然后把我交给了王刚。

      王刚是个瘸子、四十多岁穿着一身蓝色衣裤,带着鸭舌帽,一副就业职工的标配。

      王刚是南京人,因盗窃罪来青海劳改。在这个煤矿好几年了。七零年煤矿塌方砸断一条腿从此成了瘸子。他在师部医院住院的时候和葛逸群住一个病房。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每天的活就是修路,修这条永远都修不好的路,跟在王刚后面、在这条路上拐来拐去。这是西大滩煤矿通向山下唯一的路。

      煤矿洞口就在山腰上往里面平行打的山洞,洞口外面人工堆积的一块平地,挖出的煤就堆积在这里,来拉煤的汽车从这里装车。全部人工操作没有一点机械。

      我往洞里面试着走了十几米,顿感胸闷气短双腿无力。洞里面的氧气比外面还少。这真是要命的鬼地方。

      一辆两轮的小车一人拉一个人推从洞里出来。车上装了满满的一车煤。拉车的人叫耿传祥也是个知青。推车的是个就业职工。我们打了过招呼他问我:“你想进去”?我说:“想进去看看”他说:“里面黑咕隆咚的没什么看的。你也没戴安全帽里面很危险别进去了”。

        1975年底,我在察尔汗钾肥厂的时候他也在钾肥厂挖盐。在那里我们又见面了,他说:“那年多亏你从西大滩跑了,你跑后我们胆子也大了,时不常也能请假回连队了。就业职工再不嚣张了。那一段时间没少收拾他们,就业职工跑到教导员那里要求放知青下山,说他们不干活还拿补贴经常平白无故的被知青揍一顿。你跑了不到两个月全部放回了连队”。

        耿传祥是青海兵团初期很有知名度的“老大”,这老大的名号可不是白捡,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后来年龄大了,不敌后起之秀的挑战。为老大的尊严,制造了一出惊天大案,失手杀人,要了廉奎的性命,这也是后话。

        廉奎我是见过的,71年和李秀铸去工程团玩,后来又流窜到一团六连段德法那里,廉奎听我们到了就过来了。廉奎和李秀铸过去都是工程团的,前几年他俩跟工十连的项志钢学习拳击。他们都是青岛知青。据说项志钢是瓦西的徒弟,很有一套。

      廉奎带着拳击手套过来的,一进门就把一副拳击手套往地上一扔,自己戴上一副,对李秀铸说:戴上玩玩。李说:“我好几年没玩不行了”他说:“没事没事,戴上戴上”说着说着就棒棒哒哒的滑着步,上下比划着出拳,李秀铸刚戴上套子还没准备好,重重的一个勾拳就落到头上,李秀铸一下就懵了。我想这小子也太狂了。

      后来他和耿传祥都调到格尔木兵团糖厂,在这里廉奎挑战耿传祥。这和动物世界猴王争霸有一拼。

      那时候他们都结婚生子了。耿传祥三十大几快四十的年纪自觉不敌没到三十岁的廉奎。

        廉奎连续一个星期吃完晚饭带上拳击手套就去耿传祥家门口叫阵,耿传祥闭门不出。那情景也够跌泄的。

      那天晚饭后廉奎又去了,耿传祥刚开门,廉奎将拳击手套扔在耿传祥门口叫到:“你不是号称大哥吗,信不信?你敢戴上这副套子,我就打的你满地找牙”。

        耿传祥说:“咱俩别在这里玩,老婆孩子都在眼跟前,让她们看见了心里不舒服,你真想玩咱们出去到连队外面去玩”。说完就往外走。

      天就要黑了,他俩到了连队外面。这场面大家司空见惯,没有几个人跟着看热闹。

      都不带戴拳击套子这下子玩真的了。

      廉奎左突右闪的忽前忽后的滑着步,耿传祥侧身对着他。廉奎突然发力向前冲击,耿传祥右手一伸只听到哎呀一声,廉奎后退几步载倒在地上,口中说到:“你还真动刀…刀…刀子吗”。一句话没说完就断了气。耿传祥扔下杀猪刀,扭头去连部投案自首了。

      耿传祥没判死刑,那年青海知青三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在里面蹲了十几年,说是才出来,也妻离子散的。廉奎的老婆带着俩个孩子早已改嫁他人。

       

        西大滩煤矿的煤质量很差,煤杆石多。在这样高海拔地区只靠人工 没有机械产量低是自然的。怎么抓阶级斗争也不灵。虽然这里干活的四五十人全是劳改农场留下的就业职工。个个带着帽子。

        山下拉煤的汽车每天中午来,下午回。押送我来的路上,就想了,无论把我弄到那里,我都要去上访,去找回清白,用我全部的力量维护我人格和生命的尊严。证明“我可不是潘金莲”。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别小瞧我。

      想想真有点傻逼的味道。

      每天晚饭后就是天天读学“毛选”的时间,这样的学习是雷打不动的。

        全组人围炉而坐,炉边烤着的馒头,烤饼,鞋垫,胶鞋,手套,袜子,那真是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吃喝拉撒五味俱全。一股股带湿气的恶臭混合着焦煳的气息不仅钻你的鼻孔,还挑战你的眼睛。好在我已适应了。

        学习红宝书是有讲究的,《老三篇》这样的经典名著只有革命群众才能学。阶级敌人没有这个资格。他们只能选择《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肄眀投降》《别了思徒雷登》。这几些文章好像是专门为阶级敌人准备的。

      毛泽东思想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对症下药。

      在西大滩这几天的学习我都是坐在黑暗处一言不发。今天大组长点名叫我发言,看来今天晚上盯上我了,那几个知青已经被教育的老老实实今天轮到教育我了。

        这里的管理和监狱一样,一般“政府”不出面,靠狱头狱霸以黑治黑,大组长就是狱头,很牛逼。

      作贱比自己还弱势的同类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优良传统。这优良传统在监狱里更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想刺激刺激他看他怎么办,就说:“大组长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现在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你们属于敌我矛盾。你们是国家的敌人,我是人民知道吗。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是指你们这样的人,你别搞错了。敦促杜肄明投降不是向你们投降。你们批判我,阶级敌人批判革命群众。那是反攻倒算你知道吧”。

        他还真以为我也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光说不练外强中干的货色。

      这藏污纳垢卑鄙肮脏的地方你不能用绅士的方式对待流氓的挑衅。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里是动物世界,适应丛林法则。大组长听到后立即无语。

      煤油灯发出的光不足以看清每个人的表情。屋里鸦雀无声那种难堪寂静使人发怵。散会,大组长突然宣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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