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梅堪做忘年交
吕梁山上的一个小山村庄。
蔚汾河像一根流动的飘带,从村东绕到村西。太阳一爬上山,首先就照到村东,所以村里人把村东称做阳崖上。阳崖上就是建在坡上的两排窑洞。那些窑洞挤挤挨挨相依为命,又彼此嫌弃用短墙隔开,墙上再围上圪针。下面一排三孔石窑洞,上面一排七孔土窑洞。
最东边两孔窑洞比同一排的窑洞都深,院子也很大,中间是一个大大的花坛,里边有一株小梨树,周围种了菜。院子圪塄下面有两棵海棠。花开时节,珠光宝气,贫瘠的春天也顿时富裕起来,我常常看到痴绝。海棠树下面是一条“之”字形小路,顺路下去就出了村子。但是“之”字的旁边列着四颗枣树,也是这家的。我们村四大姓,这户人家小姓,全村仅此一家,不知何时从何地搬来此落户。
这两孔窑洞的主人年龄和我爷爷奶奶差不多,但他家的小女儿嘟嘟和我一样大。上学前,我们常在一起玩。
我和嘟嘟经常打架。我打不过她,常常吃亏。有一次吃了大亏,一直记恨着,第二天我看到她在邻居家院子里,见了仇人,分外眼红。我蓄足力气扑上去就打,誓要报昨日之仇,但吃亏的仍然是我,我被她揪住头发抓破了脸。周围的邻居把我们拉开。
这次我明白了,打架,我绝不是她的对手。要报仇凭我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我叫了我堂叔,让他帮我打。我堂叔也和我同龄,我爷爷和他父亲是亲兄弟,我们俩家是共一条窑腿子的邻居,他是我童年最铁的朋友,也是我孱弱的童年的庇护神。那时候我不叫他叔叔,直呼其名。现在我见了恭敬地叫叔叔。——这次有堂叔助力,我把她打翻在地,又在她肚子上踏上一只脚。感觉恩仇快意。
我们俩个打了就好了,隔不了几天又打。好的时间最长的是过年时。从腊月闻到年的气息,到正月,我们一直好关系。穿着新衣服,到各家去串门,看对联,看年画。他家的对联是他自编自写的,“里一外九辞旧岁,左五右五迎新春。”这幅对联很有名气,我至今印象深刻。那时过年蒸馒头用一半玉米面掺一半白面算是好人家了,有过年吃不上一顿白面的人家。这幅对联调侃的就是这种生活。它写的是捏窝窝头和拍玉米饼子的两个动作:一个大拇指在里边,九个指头在外面,这是捏窝窝头;两手同时上,这是拍玉米饼子。
我们一般人家的年画是样板戏。唯独她家的年画不一样。她家共有三张画。一张是骑鱼的胖娃娃,一张烫发穿旗袍的优雅女子。一张是一株白梅花,淡粉底色,青铜一样的树干,屈曲盘旋;铁丝一样的树枝,上面点缀着点点白梅花。画质发黄,看起来年代久远。
我出神地看着这副画。嘟嘟爹问好看吗,我说好。这画是哪买的?他说是以前买的,现在没有卖了。每年过年贴起,正月过后拆下来,收好。
后来在美术课本里见到很像它的一幅,很快就想起他家的那幅画。那旗袍烫发女子,应该是民国时期著名演员、歌手周璇。现在觉得,那几幅画吸引我的地方是它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娃娃骑鱼是民俗文化,烫发旗袍美女属于时尚。那幅梅花,虽然没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之美,但是也能感觉到它清秀脱俗。这和红红火火的样板戏大不一样。
嘟嘟爹有个亮亮的铜水烟锅。夫妻俩个轮流吸,咕噜咕噜的,像如歌的岁月。嘟嘟爹鹤发童颜,和村里的黑干瘦皱的老人们不一样。他很严肃,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如果开口和人说话,又很和蔼。她母亲的样子像极了我家年画《白毛女》上的那个地主婆,穿的黑色大襟袄,盘一个扁圆发髻。不止是打扮像,骨子里的阴郁更像。这一切都让我们觉得这深宅大院很神秘。我们很少到这里来玩。
也许是这户人家的文明与教养让我们这些乡野里无拘无束的孩子们感到神秘与敬畏。
海棠红脸脸的时候,我和堂叔趁着人都午睡了,去偷海棠。刚攀到树杈上,嘟嘟妈就站在圪塄上看,她阴着脸,说一句:你们做甚了?我们就害怕的跳下树连忙逃走。摘别人家的杏,主人连骂带追也从容不迫。
有一天的夜里,嘟嘟妈给我们送来一颗油梨,说是梨树今年挂果了,开园果子不敢独吃,要给邻居们尝尝。那个年代我们的水果是水萝卜和青杏。我仿佛是第一次吃到那么好的水果。
童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进入了小学。我爱上了读书,却无书可读。
嘟嘟妈经常回娘家,有时嘟嘟叫我晚上去她家和她做伴。晚饭后我去了她家,她爹拿出一本书给我,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铁血团》,我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坐下入迷的看起来,再也不说话。嘟嘟说什么我也不理会。夜渐静,嘟嘟父子已熟睡。我看的起劲。不想关灯睡觉。看书不觉时间过。半夜的灯光“漂白了四壁。” 苍蝇在嘟嘟爹红亮的脑门上叮,他摇摇头,苍蝇飞走了,过一会又来叮。我于心不忍,很是歉疚。但书不能拿走。我横下心,一定要看完。
当十九岁的铁血团长孤身闯敌营如入无人之境,并把把鬼子杀的人仰马翻时,朦朦胧胧的黎明透过窗纸,向里边窥探。我把灯关了继续看。一口气看到六点半,我八路军大获全胜,天也大亮。我悄悄的搁下书回家。
这本书现在是彻底绝迹了。百度都搜不到。如果把它改编成影视剧,就是现在的抗日神剧。
以后,我每次去和嘟嘟做伴,桌子上都会有一本书。我在她家看过长篇小说《苦菜花》、《吕梁英雄传》。都是繁体字。有那本《阳光灿烂照天山》作底子,我勉强能看懂。我把景物描写与心里描写跳过,只看故事情,通宵看完,不再为不关灯歉疚。但我心存感激,一直到现在。
嘟嘟爹知道他的孩子们不能传承他的衣钵,他的书有人读才能体现其价值。
读初中时,我家修起了新窑洞,搬离阳崖上。我们村在公路的北面,我的新家在路南面,被村里人称作台湾岛。距离远了,读初中又比读小学忙。我再很少去他家里。我和嘟嘟一起上了初中,我们不打架了,偶尔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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