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下,他救下了一位想要跳河的少女。
这之前他刚刚从机构的检查厅出来,罪名是参与非法集会。结果只是简单训了话,他就不明不白被放了出来。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都没想就撒腿跑路。
溜达到公园时已是傍晚,阳光下,金属滑梯之类的边缘反射出刺眼的光。夕阳的脸色不太好,昏昏沉沉的光芒,不比黑暗亮堂多少。
贯穿公园的河流波光闪闪,捎来的水汽清凉提神。与平静而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不同,这条河意外地很深且水流湍急,每年都有溺水的意外发生。
据说之前有人在这里跳河自杀。看不出来,这么和蔼可亲的河流也会有凶残的一面。周围的居民议论纷纷。
他对此不感兴趣。绕到一个偏僻的林荫道,他感觉自在了些。
那时他注意到河边站着一位少女。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在目光与她对上的下一秒,那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却一歪,就像断线的木偶行将坠入深不可测的河水。
“你在干什么!”惊呼脱口而出。他的身子此刻行动地比大脑还快,待他回过神时,自己正站在少女的身后,将那个娇小的躯体紧紧抱在怀中,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跑得这么快。
而下一秒他立刻慌了阵脚。因为情况紧急,他慌忙之中拉扯着女孩的毛衣外套,女孩现在狼狈不堪衣冠不整,扯地几乎变形的衣领下雪白的肩膀清晰可见,还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这个姿势虽然保住了女孩,在路人看来却太引人误会。
如果女孩因为寻死心切而奋力挣扎,不明真相的群众再围观上来,弄不好他又要被扭送回检察厅。
所幸女孩并没有什么动静。不,应该是反常才对吧?他做贼心虚似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一边抱怨着少女做事极端,一边替她整理好衣领,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从正面看来少女虽然头发凌乱,却意外地俊俏。他刚想开玩笑说这么漂亮的孩子干什么要想不开,可看见女孩一直在默默流泪。
他不敢再拿她开涮了。
“你是学生?失恋了?还是和家人吵架了?有什么事情能说出来吗?”他询问。
女孩双目失神,没有回答的意思。似乎刚刚的纵身一跃已经是她生命的绝唱,仿佛在那一刻真正的她已经殒命,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之后该何去何从,此刻的她也只剩下一具空壳——是啊,要是他没有溜达到这里,现在这孩子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看来问出基本情况是没辙了。直接送去派出所比较好吧。他思忖。
这时似乎是受到了晚饭的感召,他和她的肚子不约而同传出尴尬的声响。这是肚子在抗议食物的爽约。而且声音还这么大,他们肯定听到了彼此的声音。
女孩一颤,脸上第一次有了活人般害羞的红晕。
他叹气。
十分钟后,他拿着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和少女在河边的长椅上并排坐下。
“喂,如果我撬不开你的嘴巴,那么这顿晚饭应该可以。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又请你吃了晚饭,吃饱后就说说关于你的事吧。”他假装生气,不过他的确很关心少女的事情。
青菜与萝卜很快被扫荡一空,少女却只管吃,完全把他晾在一旁。
待炸鸡与天妇罗下肚,她又灌了好大一口矿泉水,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究竟多久没吃饭了?”他惊讶。
这时少女的目光才看过来,蚊子哼哼般喃喃:“两天。”
“你家人呢!你身上这么脏,是不是这两天都没有回家?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可是……”
他说着要把女孩扶起,少女却直往后缩,在椅子上生根般不起来。
挣扎之间,他瞥见女孩后颈与肩膀上淡淡的淤青,定睛看去她的脸颊上竟还残存着细小的伤痕,留下扭曲难看的疤。
“家暴”这个词在他脑海里炸开了锅。
“我不要回去。我在外面有地方住……街角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快餐店,我就住那里。”女孩声音柔软而毫无生机,此刻她解释道。
“开什么玩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自杀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他怒不可遏。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这里这么偏僻,难道你只是过来看风景吗?你该不会……”女孩凑过来,好奇的猫般睁大双眼,“本来也想和我一样吧?”
他没有回答,沉默后转而问起女孩的身份。
果然是学生。
他又自我介绍,说自己家庭不和,最近欠债累累,又参加了一些非法集会,摊上了不少前科,被机构的条子盯梢得紧,连酒都不敢出门乱买,刚刚真担心自己被当成猥亵犯抓回去。可能对于涉世未深的女孩而言这些难以想象,她听得入迷,不觉竟笑出声来,还说“很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自己说话的语气?他暗自奇怪。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自己拥有的,恐怕也只是那种颓废而毫无希望的“丧”气吧。
夜幕低垂,而这次的邂逅才刚刚开始。
这次轮到女孩介绍了。她说她在家里因为是排行最后又是女孩,所以很不受待见。在学校里也总是被孤立被欺负,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怪人,因为她“脑袋里装满了奇怪的想法”,甚至连老师都对她抱有偏见。
“所以你今天才寻求短见吗?”
“不。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她轻描淡写,拉起衣领盖住脖子下方的伤疤。
“不幸的人各有不幸啊。”他感叹。
“你呢?也有人欺负你吗?”
“差不多。这个城市好像对谁都不友好,总之给我留下了很多不愉快的记忆。”
两人意气相投,相谈甚欢。
“你知道怎么样才能得到幸福吗?”女孩突然问。
他直言不知道。
“传说,见到天使的眼泪的人,就可以得到幸福。”女孩一脸认真地解释。
果然这个孩子净在想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不觉得反感,这只让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更加惹人怜爱。她说话逻辑奇异,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合理,仿佛是适用于另一个世界的法则。女孩性格脱线,像宠物猫一样我行我素,不食人间烟火而活在自己的信条里。
“人与人之间的邂逅会诞生快乐与悲伤。”
“不快的回忆像绣花针。美好的回忆像泡沫。但是一根小小的针头,却可以扎破所有的泡沫。”
“快乐、痛苦、遗憾、悔恨、悲伤、嫉妒……想要逃避现实。想要回到过去。不想要痛苦。只想要快乐。”
“人有太多的欲望,太多的感情,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所以注定得不到幸福。”
他和她讨论着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这很应景,毕竟对于今夜被整座城市遗忘他们而言,所谓的“幸福”,就是像这样可以肆意探讨却难以触及的东西啊。
“你说,如果有一种技术,可以删除痛苦的记忆,再下载快乐的记忆,那个人是不是就能获得幸福了?”女孩再一次发问。
他已经被一连串的问题逼得发窘。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考虑过。
“会吧?”他试探性地回答。
女孩笑而不语。
“有你陪我,真好。”她说,接着走上来,轻轻抱住眼前这位大她不少的男子。
他刚开始下意识地往后躲闪,转念一想或许这只是她表达感谢与喜爱的方式,自己也不必多想,便接住了那个柔软而可爱的身躯。
两个人抱在一起。虽然发生地有些快让他接受不过来,但是这的的确确是发生了。他突然胡思乱想,觉得这一幕可能已经发生了无数遍,因为自己并没有多意外,身子也很自然地回应女孩的动作。
而下一刻他的记忆丢失了。往日作为“人”在社会上所承担的压力与重负,被不快记忆压抑的痛苦与悔恨,他在这一刻炸开的狂喜中全部丢失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考虑,就自己一个人沉溺于纯粹而莫名的快乐,不顾全世界处于清醒的痛苦人们,这样真的好吗?这样不会太自私太懦弱吗?
他懒得去考虑。
美妙的体验之后,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可突然,女孩松开手臂后退,抛下他一个人。
“在这里我找不到属于我的幸福。所以我想去另一个世界找找看。”她这么宣布。
“我和你一起去!”他大喊。
女孩只是笑,露出可爱的虎牙,眼角却流下泪珠。
一道耀眼的白光袭来,他晕倒在地。女孩已经无迹可寻。
一串不知名的记忆在脑海里打转。
似乎是在新市某间酒吧的地下室,一场不同寻常的聚会进行着。
地下乐队在舞台上奋力演出,四下暗红色的烛光让一切看起来光怪陆离。小众的音乐压迫着耳膜刺激着神经,台下的人们却因此陷入到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中。他也在其中。
这里的观众来自新旧市的四面八方。他记得有学业繁重的学生,生活不易的职员还有痛失恋情的青年,压力与痛苦让他们在今晚走到一起,而他们每个人手上拿着的纺锤形木质小瓶子,就是他们的入场券。此刻他们被聒噪包围,随着音乐狂舞,将平常的所有负面情绪彻底发泄出来。
台上的乐队受邀在此为派对助兴,作为报酬他们每一个都得到了和在座各位一样的小瓶子。
主唱是一位嗓音独特的年轻女孩,也是这场聚会的主办人。无论是自我介绍还是刚刚的演唱,她略带沙哑与慵懒的声线在这样狂躁的氛围里缱绻辗转,意外地抓人。这声音像鱼线一样无孔不入,恨不得缠住每个人的五脏六腑,再打上死结后生生扯出。
人们在燥热的空气之下,为这噬魂之音疯狂尖叫。此刻他们暂且抛弃在地上自己的身份与苦恼,发出人类作为“动物”最本质的嚎叫。
“为了没有痛苦而干杯!”聚光灯晃着人眼,台上的女孩高高举起手上瓶子,她长长的影子如蛇一般占据身后的幕布。
他眯起眼睛,想看清女孩的全貌,可她始终被一圈白色的光晕包裹,不见其形。
四下的人们已经神魂颠倒,他们含糊重复着那个女孩的号召,纷纷举起瓶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沉溺在突如其来的幸福里,每一个人的形骸仿佛受热融化开来,狂喜,幻觉还有满足随着鼻血喷薄而出,呻吟与尖叫爆发,喝下药水的人们倒下,因喜悦而浑身抽搐痉挛。
没有痛苦的世界,不就是你们所希望的吗。他听见台上的女孩冷笑道。说罢她举起木瓶张开红唇,行将加入这场欲仙欲死的美妙狂欢。
“梅占大人!机构、机构的搜查小队摸来了!”放风的眼线闯进来报告。
女孩的手僵在空中,扫兴地咬紧嘴唇。
“我们走。”她下令,带着乐队还有眼线找到幕布后的密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一切重归于静,只有周围的火焰劈啪作响。门外入侵者突入的沉闷噪音越来越大,而舞台之下,倒下的人密密麻麻,堆满了整个地板。
就在那一刻,他看见自己也在人群里。
而又一阵眩晕,将他的思绪与记忆彻底击碎。
“叶先生,这次就不再追究了,希望下次您能遵纪守法。”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被送出机构的监察厅。叶是他的姓。他晃了晃神,没想到机构竟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
他不记得当时干了什么,但不像是好事。不过那时的快乐胜过一切。等清醒后顶多被机构处以拘留,至于会不会被起诉他不打算去考虑,反正这次人数众多,法不责众,无论怎么样大家一起扛。
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他说服自己。再说,现在自己都已经被放出来了,虽然记不得被审讯的过程,但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头还隐隐作痛,看来这次自己不小心玩地太嗨了。他思忖。
他经常会参加这类聚会,里面的活动很对他胃口。每次他都会做梦般陷入不可思议的幻觉,回过神来自己往往衣衫褴褛倒在街头。
说来自己的人生也像是一场梦,一场被自己家族操纵的迷梦。他因家族被迫取了一个互不相爱的人,又因家族被迫继承自己不感兴趣的家业。虽然在城市里小有成就,不料日后自己的事业失败,债台高筑,还曾一度染上毒瘾,现在只好独居在外苦苦挣扎,存下来的一点钱也立刻买酒或买药一扫而光。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已经不会思考了。但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状态,他已经欣然接受。
曾经有段时间他被生活逼得紧,还寻思要不要寻求短见一了百了。多亏了这种派对,才让他及时悟出“好死不如赖活”的真谛。
而每次从狂欢中醒来,他就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开始悲叹,开始唏嘘,开始发愤图强,然后随着彻底清醒,继续沉沦回可悲的生活中去。
现在夕阳西下,他来到城市的公园。绕进偏僻的林荫道,他觉得自在了不少。
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河边,那里空无一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突然莫名期待起来,伴随着一丝失落。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被压抑的潜意识突然发作,想操纵自己纵身一跃畅游龙宫。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接着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那个,您好?”
他立刻回过头,身子甚至下意识地做出想要拥抱的姿势,可那个茶色头发的女孩却吓得躲开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尴尬地解释。
“初次见面!我叫蘼荼,是、是专程来拜访您的!”女孩背着卡其色的挎包,虽然受到了惊吓却还是顽强地凑回来。
“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回答地心不在焉,自己好像在等谁,可完全没有印象。
“您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名叫蘼荼的女孩问。他摸不着头脑。
“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入检查厅的吗?”蘼荼似乎有些焦急,“在这之前您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生活,您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他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可一瞬间内心的安逸又将其压抑下去。他现在很舒服,有声音在告诉他,只要他能安于现状忘却一切,那么他就可以一直这样舒服下去,什么都不用考虑。
“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怎么了?”最后他这么回答。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提问,他不知为何习以为常。
蘼荼听罢却只是叹气。
“您有听过‘桃花壶‘的故事吗?”眼前的这个女孩还在试图讲述什么,“传说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魔壶,可以让进入里面的人置身于桃花源般的仙境,让人抛弃痛苦快乐地活着。一位农夫意外得到了魔壶,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就想摆脱平日繁重的生活进去逍遥,在里面果然乐不思蜀。可他才待了一天,再从壶里出来时,外面的世界却已经过了一个月。他也知道不能沉溺于魔壶带来的快乐,可终于还是抵不过享乐的诱惑,一次次钻入壶中,荒废了农业,债台高筑。最后好吃懒做的他,在地主前来逼债时逃入了魔壶,一呆就是一年……等他再也受不了壶中的生活,再次出来后,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在那一刻变成白发老者的他还想再逃回壶里,可壶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化成了碎片。”
蘼荼期待地看向他,希望能够得到正面的回应。
他却只是沉默。或者说,恨不得立刻抽身逃走。
见状,蘼荼只好从挎包里拿出一张老旧的报纸。
“您也知道,几年前的傍晚,这条河里发生过投河事件。当时落水的其实有两人,最后男子被救上来,而另一位女孩却下落不明。”
越来越多不祥的回忆开始涌现。他浑身发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您想起那些不快的回忆,但我是来帮助您的!我已经目睹了您被困在了这个地方,就像无法脱出的死循环,只要您能直面当时的记忆,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把她藏在哪去了?”他歇斯底里。周围的夕阳景色开始融化般坍缩扭曲,干涸的土地般出现无数漆黑的皲裂。
女孩的音容笑貌在涌回他的脑海。在这个比“永远”还要漫长的夕阳之下,他一次次邂逅她,又一次次分离,在永无止境的轮回里无限次重温最美好的那一次邂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
“她已经……不在了。”
五雷轰顶。
那个时候,是多么地……快乐啊。不论结局如何,他现在就已经足够快乐了。
如果可以删除痛苦的记忆,再下载快乐的记忆,那个人……那个我,是不是就能获得幸福了?
他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
我记得她说过,只要看见天使眼泪的人就可以获得幸福,可他自己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期待的幸福。
那个一直陪伴自己的女孩,早就不在了。明明只需外人一句话就可以点醒的骗局,他却这么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
如果当时和她一起离开就好了。
他叹气,还来不及蘼荼扑上来抓住他的手,他毫无征兆地一歪,就像断线的木偶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蘼荼猛然惊醒。现在她正趴在病床旁边。而床上,戴着呼吸面具的叶先生还处于深度昏迷。
她在脑海里费力拼凑着事情的经过。
机构的搜查小队突击检查了一间地下室的非法集会,那里的参与者服用了一种最近广泛流传的新型毒品而陷入癫狂。
要是没有记错的话,无论是销售方还是购买方,都将这种毒品称为“天使之泪”,它们统一装在木质的小瓶里。机构的调查表明,这是一种强烈的精神致幻药物,虽然成分尚不明确,却可以打乱与支配人的记忆和情感,制造无与伦比的快乐幻境。
有一些服用者因为剂量过大陷入昏迷,但与其说是中毒昏厥,不如说是陷入幻觉不愿意醒来。而进入梦境想办法唤醒他们就是蘼荼的任务。
不过这次看来是失败了。
蘼荼心情沉重地看向床上的男子。无能为力的感觉再一次让她痛不欲生。
这时一位妇人推门而进:“他还好吗?”这是叶夫人,也就是床上叶先生的妻子。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蘼荼嗫嚅。
“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了。”叶夫人意外地通情达理,并没有像蘼荼预想地那样心急如焚。
蘼荼从挎包里拿出报纸,一边解释着自己在叶先生梦境看到的景象,和最后他没有回心转意的事实。
而报纸上赫然写着“男子与少女相约投河自尽,男子被救回,女孩下落不明”的追踪报告。
“他梦境里有梦到我吗?或者说他有梦到自己的妻儿吗?”叶夫人问。
蘼荼只好实话实说:没有。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和他的婚姻生活一直不美满。因为是被双方家族逼婚,所以没什么感情,婚姻什么的也是名存实亡,骗骗外人而已。家丑外扬真是见笑了。当时自杀这事也让本家气得与他断绝关系,没想到为了一个小狐狸精他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叶夫人叹气。
“可能是因为原本约好一起共赴黄泉,结果自己却被救了回来,心里才一直对那个女孩念念不忘,以至于成为心魔了吧。”蘼荼分析。
冷冷的阳光照下来。蘼荼打了一个寒战。这种感觉她很不喜欢。
而叶夫人没有听完蘼荼的分析,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时好不容易赚了些钱,没想到这家伙赌博吸毒,在外面勾搭上了那个狐狸精,还背着我交往了这么久……把家里钱花了这么多就算了,最后竟然还要和那狐狸精相约投河,你知道街坊都怎么说吗?私奔殉情!你男人和那个小丫头私奔殉情了!”叶夫人坐在床边,双手撕扯着头发自言自语。
“叶夫人您……”蘼荼根本插不上话。
“为什么我要和这种人在一起?上次儿子被绑架了他竟然嫌贵,连赎金都不肯出!生病住院了他连看都不回来看一眼!所幸我的儿子有出息,出院后身体健康又懂事听话,他可是我的全部了,每天他在外面鬼混都是我收拾残局,全是为了我的儿子!我和他还在一起只是为了钱!为了钱来养我儿子!要是没了儿子我该怎么办啊……”
蘼荼已经不敢讲话。叶夫人的突然抓狂让她吓得无法动弹。
“所以他什么时候能死?叫医生来,让他死,给他安乐死啊!话说能不能得到保险金啊?这样我们母子两就可以彻底摆脱他了,他对我们根本就没有感情!这种日子我终于熬出头了!”接着是压抑许久后爆发出的狂笑。
病房四周的墙壁开始出现裂痕。和刚刚在叶先生梦境里看见的一样。这个地方很快也将四分五裂,陷入到没有尽头的黑暗。本能驱使着蘼荼快去帮助那位即将被黑色吞没的妇人。可一种更强大的战栗将她按在原地。
她瑟瑟发抖,无能为力。直到一切被吞噬殆尽前的那一刻,她只是害怕地紧闭上双眼。
“欢迎回来。蘼荼。”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里是机构的实验室。她摘下带着的类似头盔的接收器,与之相连的床头摆满精密的电子屏幕,回放着刚刚她在梦境里的所见所闻。
她的上司埙正站在床边。
“一口气进入两个人的梦境实在是辛苦了。”他笑着为蘼荼递上饮料。
蘼荼推开了。从醒来时她就感到很不舒服,甚至希望能立刻忘掉刚刚发生的事情。
“在你进入他们梦境的时候,有关天使之泪的最新报告出来了。”埙从传真机里取出几张资料,“这种毒品的成分,和上次霜桑从那位哭腔杀手血液里提取出的化学物质一致,可以断定就是同一种,而且具有挥发性,被吸入后也会产生幻觉。目前我们的研究表明,随着服用剂量的不同,天使之泪产生的效果也不尽相同,但最常见的就是让服用者陷入无法醒来的幻觉,或者因为幻觉狂乱地袭击他人。”说罢,埙看了看不远处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叶夫妇。
“意外卷入了一场家庭伦理大戏。本来只想拜托你能否从梦境里唤醒受害者,看来失败了。”埙无所谓地摇摇头。
“那叶先生他们该怎么办?”蘼荼虚弱地问。
“我们会处理的。”埙笑道。
“对了……关于那对夫妇,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矛盾,他们究竟怎么了?”见埙行将离开,蘼荼慌忙欠起身子拉住他的衣角,央求他解释。
埙转回身。
“好吧,就为你讲一个睡前故事。”埙一边摇头一边拉来一把椅子坐下,“一位男人,因为家族的原因继承家产,娶妻生子,可实际上对这个家庭他根本没有感情可言。后来男人因为种种原因陷入低谷,压力很大,饱受无处排解的苦闷,一次次靠毒品逃避现实。直到,他遇到了一位少女。不幸的人们互相吸引,竟然发展出了奇异的感情。在很多次的秘密约会后,终于有一天,男人与少女鼓起勇气,约定好一起投河自尽,离开这个他们所厌恶的世界。可没想到……”
“男人被救了。少女却死了。”蘼荼喃喃。
“是呢。被救后的男人陷入了更加绝望的境地,更变本加厉地沉沦,更变本加厉地逃避现实,直到他知道了一种毒品的存在。我调查了很多天使之泪的服用者。他们都说这种毒品‘可以让他们见到想见到的人’。于是,无处可逃的男人喝下了药水,逃进了究极的远方,一次又一次重温着与少女邂逅的那一天,直到……”
“直到永远。”蘼荼这么说。
“不,”埙笑了,“直到死。沉溺在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发现叶先生后,我们试图联系他的妻子,却发现她也已经昏倒于家中。”埙说下去。
“嗯?为什么?”
“在现场,我们也发现了天使之泪的瓶子。在自己先生出轨后她对生活的隐忍似乎终于到了极限。我们在厨房的食品柜里发现了伪装好的老鼠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这些毒药。”
“他们的独子在一年前病逝于旧市第一医院。因为病情突然恶化,加之与丈夫的矛盾,叶夫人连自己孩子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这可以说是压死骆驼最后一个稻草。”埙毫无感情的叙述到此为止,“怎么样,好奇心满足了吗。”
蘼荼早已听不下去。心理上的压抑此刻全部溃堤为生理上的恶心。她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看来是满足了。散播毒品者由我来追查,你暂时没事了。”埙笑着放心地站起,留下蘼荼一人坐在床上怅然。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脑海。蘼荼打了个激灵。这个声音在不久前就频频传来,就像来自远方的求救信号。
她每次都急忙回应,很可能是自己无意间感受到了某个人的思绪,可每次都找不到这个断断续续信号的发送者。她只听出对方是个男孩,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难道,那个人和自己一样,也有某种特异功能,只不过他是把自己的思绪传播出去,像广播一样?
“你是谁?你究竟在哪?”她不止一次这样问,虽然充满期待可很少得到回应。
但这次不一样。
她听到了回复。
“明天我会在旧市第一医院……我会在那边等你……关于你在调查的天使之泪……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男孩的声音再次传入脑海,接着完全中断了。
尽管如此蘼荼还是激动起来。最近埙在着重培养自己,只要和他说要去接受委托,他一定会爽快地把装有天使之泪木瓶的证物袋交给自己,反正机构已经缴获很多了。
虽然明天想去见见蝶侍,但现在的事情更要紧。如果真的能有所突破,或许埙还会请她吃饭呢!
天真的蘼荼这么计划着。虽然对埙与机构已经有所怀疑,可她相信在工作方面埙值得她完全信任。
蘼荼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对沉眠不起的夫妻。
“想要逃避现实。想要回到过去。不想要痛苦。只想要快乐。”从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蘼荼穿上外套下床,头还在隐隐作痛,既有对落难者束手无策的遗憾,还有消耗太多体力的虚弱。她分明发誓如果一定要运用自己的能力,那么她要尽可能帮助更多的人,事与愿违也让她颇感失落。但这种痛苦反倒让她彻底清醒,或者恰恰是因为痛苦她才能更加想要保持清醒。
她恢复了。
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这么告诉自己,接着起身,快步离开了这个永远留在过去里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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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在上一章里蘼荼被一个别人看不见(但她以为别人都能看见)的男孩拉过来解决了新旧市的地区矛盾,还和夕雾说是来调查某个事情的,就是受到了这个男孩(珙桐)的委托
算了抛开这个不谈,男子看到的女孩只是幻觉里的存在,现实里这个女孩已经在好几年前和他一起跳河的时候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