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旅途中沈漫和方歌的唯一一次会面。
当天方歌就走了，动身去了下一个旅行地。她每年都会在假期中跑去各种地方，远的近的，每次都是一个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沈漫还留在酒店，虽然后面的几天仍是阴雨，但他的心里已有了阳光。下午坐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看雨水顺着玻璃汇聚成行，一道道流下去，竟然也觉得别有趣味，这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心境，闲适而安定。
这时，手机响起来，像是要为这个场景锦上添花一般，沈汇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可是第一时间就电话你了，关于那件事的报道都撤下了，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结果也出来了，责任不在你。”沈汇芬一口气说完，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沈漫笑了笑，“谢谢姐姐，一直记挂着我。”
“客气什么。”沈汇芬也笑着，“你现在又玩到哪里去了？”
“哪也没去，还在酒店里住着呢。”
“还是先前住的那个酒店？”
“对。”
“都出去一个多星期了，你就没挪过地方吗？”沈汇芬叫起来，“你没出去的时候，就在家里宅，这好不容易出趟门玩一玩，却在酒店里宅。那你还出去干什么？”
“回来，不玩了就赶紧回来。”沈汇芬是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语气。“回来老实上班，你主任都找我问了几次了，问你准备什么时候重回办公室，赵东林这几天可忙得够呛。我不想打扰你，才帮你拖着说不急，哪知道你在外面却是这样的过法。那你赶紧回来吧。”
沈汇芬气呼呼地挂了电话。沈漫却还是笑着，压根没受影响。
不过，也的确该回去了。
沈漫站起来，立在窗前，楼下的街道看上去窄小如模型，穿着雨衣或者打着雨伞的人在模型中穿行如蝼蚁。不论多么糟糕的天气，总有人坚持着投身其中，不畏冰霜雨雪。不论多么纷杂的生活，总该有一个昂然面对的时刻，哪怕满地鸡毛。
赵东林见到沈漫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他拍着沈漫的肩，“几天不见，倒还长胖了，气色不错啊，我看，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一玩那么多天，可羡慕死我了。”
沈漫有些抱歉地说：“对不住啊，这几天辛苦你了。”
“好说好说，请我吃一顿就行了。”赵东林笑起来，再次见到沈漫，竟是比从前更轻松的样子，好像所有的包袱都已经卸下了似的，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开电脑，换上白大褂，灌好一杯水。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迹里，重复这些几乎已经快要变成肌肉记忆的动作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踏实感。这是他的退路，也是他的生存之本，即使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工作在。
一如从前的忙碌，一个接一个的病人进进出出，熟悉的日程让沈漫几乎已能确定，之前的风波已经过去。
是几乎确定，不是绝对的确定。
因为现在进来的这个病人，已令沈漫的确定有了一丝动摇。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门的时候就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也是弯着腰，身体都快弯成了九十度。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抬着头，目光向上看，才能看清沈漫的脸。
“肚子哪里不舒服？”沈漫问。
可那病人不答，虽然肚子已经明显难受得要命，他却紧闭着嘴，抬眼仔细地看着沈漫，看了一会，眉头便皱起来，越皱越紧。
“你哪里不舒服？”沈漫不得不再问了一遍。
“你是不是把感冒治死了的那个？”那病人终于开口了，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我不找你看，换个医生来。”
“这里只有我。”沈漫淡淡地说。他放下笔，望着那人的眼睛，“如果你不想找我看，那就去排隔壁的号吧。”
那病人立刻起身，还是弯着身子，向门外走去，嘴里小声咕哝着：“换一个换一个，别把我也给治死了。”
一把火腾地蹿起来，稍微楞了楞，沈漫便猛地追出去，追到门口停下来，冲那病人的背影喊道：“我没有治死谁，那件事情不是我的问题。”
门外的病人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沈漫的身上，起初还没人说话，但很快，好像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个声音说：“这不是就是视频里的那个医生吗？”
仿佛瞬间被点化了一般，忽然间所有人都开始说话，声音如涨潮般涌来。
“是的是的，哎，那些视频怎么突然都没了，看不了了。”
“被撤了呗，听说啊，医院还赔了钱的。”
“赔的很少的好不，好像才赔了几万块，说是人道主义赔款。”
“切，谁信啊，还不是仗着势大，强压下来了。”
“哎呀，都是谣传，有什么好讲的嘛。”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是要换个医生看病的，得换个地方去排队。”
“就是，我也换。”
……
沈漫站在门口，外面的病人们忽然全都涌向了别的地方，他的身子晃了晃，靠在门框上。以前，他也见过不少医疗纠纷相关的报道，但毕竟事不关己，那些报道也不过是看一看，最多当一件谈资，谈过就没了。可这次真的深陷其中，才发现事情并没那么容易就过去，一道坎，不用足够的时间来填，还真没那么容易就过去。
他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办公室里，后面还是有病人来找，但人数已不多了。
环顾四周，桌子、椅子、墙壁、置物柜、输液架、屏风、病床……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熟悉的，太熟悉了，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坐了五六年，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比家还亲近的地方，那一定就是这里。这里简直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只在一瞬间，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这个念头从未有过，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只是一闪念，却像一道闪电般，瞬间照亮了黑暗。
一个声音说，不如换了吧。
病人换了医生，妻子换了老公，孩子换了爸爸……什么都换了。沈漫怔怔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忽然笑笑起来，喃喃道：“换了吧，都换了吧，我也想换了……”
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当念头未起的时候，一切看上去都是合理的，那么自然，那么正常。
不论寒暑地坐在这间诊室里是正常的，在家里包揽一切家务是正常的，一切听从姐姐的安排是正常的，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正常地度过了三十多年的人生，乐呵呵地，丝毫不带怀疑的。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个念头一起来，忽然一切都变得别扭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地方坐着？为什么一定是自己包揽家务？为什么只能打不还手地扛着？……很多个为什么在脑中打转，如暴风般席卷过整个意识，他只觉得脑子里又混乱起来，瞬间地恍惚过后，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拇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闭上眼休息了半晌，才缓过劲来。
门外赵东林一脸疲惫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嘿，想啥呢，还不走？是不是太久没上班了，一回来就不想走了啊。”
他笑着在门上敲了敲，走了。沈漫这才意识到，已经下班了。
这就是沈漫试图重回正常生活轨道的第一天，感觉并不好。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白天的轻微脱轨根本还只是一个前奏，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脱轨现场在等着他。
但他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毫不知情。
所以，当他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回到家，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刻，他立刻就呆住了。
餐桌上有菜，冒着腾腾的热气，叶淇就站在餐桌旁边，温温柔柔地望着他。筱艺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气球，一边叫着“爸爸”，一边就扑了过来。
沈漫不得不接住了她，“你怎么没在姑姑家里？”
“今天是妈妈接我回家。”沈筱艺撇撇嘴，有些不满地说：“爸爸你昨天就回来了，可你都没去找我，哼！”
“爸爸昨天回来的晚，准备今天去接你的。”沈漫进了屋，放下手中的东西。他的心里还是疑问重重，“筱艺，你回家了，姑姑知道吗？”
“筱艺是我们的孩子，总麻烦姐姐接送孩子也不合适，今天我下班早，就去把筱艺接回来了。”叶淇接口道。她冲沈筱艺招招手，“来，把爸爸牵过来，该吃饭了。”
沈漫这才抬头去看叶淇。筱艺正抓着他的手把他往餐桌的方向拉，却一点也拉不动。沈漫站得稳稳地，他忍不住问：“你怎么在家？”
叶淇笑了，“我怎么在家？这也是我家呀，我当然应该在家的。”
“你不是要……”沈漫停下来，当着孩子的面，“离婚”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
叶淇不说话，人却已走了过来，接过沈筱艺怎么也拉不动的那只手，双手握住了，柔声道：“要什么呀，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吃完这顿饭，以前的一切就都过去了，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安安稳稳地一起过日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