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如果我年幼的记忆还算清晰的话,应该是1995年。
那间诊所安静的蜷缩在两条河堤的交叉处,像一颗良性肿瘤,不痛不痒。
年幼的我一直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抵抗力几乎为零,镇上的医院虽好,但在那个交通还不算便利的年代里,去一趟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于是诊所倒成了十里八乡最可靠的治病地点。而对于体弱的我,这间诊所大概是除了学校之外去的最多的公共场合了。
关于诊所的记忆大概要从娘胎开始算起,虽然那时我并不能记事。但时隔多年,我依旧能一次又一次听到那个有些传奇色彩的故事,就像无数个电视里、小说里,无数个帝王将相出生时的场景一样:1991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春雷阵阵,我大概是被这春雷吓到了,还未到预产期就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于是父亲和家里的亲戚都护送着母亲去诊所,准备迎接我的到来。长长的河提在夜色和闪电里格外阴森,一场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临。大家争分夺秒,刚刚把母亲送进产房,暴雨便倾盆而下。于是我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雷。大概是多年后父亲觉得当年太草率,于是找了一位懂阴阳八卦的朋友给我取了现在的名字,这些都是后话,但那间诊所好歹是我出生的地方,所以我打小就成为它的常客,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诊所的主治大夫——确切的说是唯一的大夫,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圆润的年轻医生——良医生。人们并不知道他是否上过科班或者拿过何种证书,即使曾经只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人们只关心肿了三天的扁桃体和拉了两天的肚子是否能药到病除。
良医生总是稳稳地坐在那里,身着一袭白衣,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宛如一尊活佛雕像。哪里不舒服啊?张嘴,啊……
看罢便将冰冷的听诊器放在胸前挪来挪去,十几秒后,在纸上写着我至今仍然认不清的奇怪符号,说道:去那边开药。
在那个健康意识还并不强的年代,诊所里诊治的所有病几乎没有一个吊瓶不能够治好的,如果有,那就用两瓶;如果两瓶还治不好,那就脱掉裤子,把十厘米长的针头扎进屁股,然后伴随着孩子们鬼哭狼嚎的惨叫和穿上裤子后走路都扭捏的姿势。那大概是童年关于诊所最恐怖的故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不听母亲的话及时增减衣服的时候,母亲总会说:不听话就带去你打“屁股”针——民间对于肌肉注射的简称。
我已经记不清在诊所打过多少瓶吊瓶,但有些鲜活的场景倒是历历在目:有十几个小孩流着鼻涕集体打吊瓶边打边玩游戏的场景,有母亲举着吊瓶而我手上扎着针头依旧乐此不彼地追赶诊所门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大白鹅的场景,有此起彼伏哭声震天你方哭罢我登场的“惨烈”画面。而良医生总是淡定地坐在那里,时不时走过来看看针头有没有漏药,轻轻的弹弹输液管然后走出门外伸个懒腰。
那短暂的童年里,可能我用过的抗生素比喝的水还多,所以直到现在只要我感冒,普通感冒药几乎于我已经免疫,从这个角度来说,良医生或许是个庸医。
但在那个意识还未开化的年代里的小城镇上,良医生和他的小诊所却是人们最大的寄托。
但良医生的寄托大概是他的外甥兼学徒,方学徒。
那时方学徒风华正茂,消瘦黝黑的脸庞和良医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看就是实干派,或者就是学徒期间伙食不好工资低。很长一段时间后,良医生逐渐淡出了诊所,很少出现,而方学徒终于坐上了主治医生的交椅,虽然并没有人跟他抢。
方学徒端坐在那里,身着一袭白衣,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东边的阳光照在他消瘦黝黑的脸庞上,但丝毫没有良医生的影子。
起初人们有些担忧这个年轻人能否承担起十里八乡救人看病的责任,但方学徒毕竟是良医生的关门弟子,得其真传,而且年轻有干劲。为了树立威信,方学徒时常骑着摩托车,载着刚结婚不久的妻子,拎着医药箱就连夜赶往有需要的老乡家里上门服务——看病听诊开药打针。
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夜里九点方学徒和新婚妻子到家里给我看病。那天我没有吃晚饭,看着针头刺进我的血管,鲜红的血从针管回流,紧张疼痛和饥饿的三重作用,我晕针了,休克昏迷了一分钟,吓得方学徒和妻子不知所措,发誓再也不给我打针。
终于,年轻有为的方学徒顺利地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人们又愿意将感冒发烧的孩子交到诊所狭窄的病房里,诊所顺利的完成了两代人的和平交接。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良医生,他已经成功转型成了一名商人,开着豪车,几处房产,而救济天下的重任早已与他无关。
记不清哪一年的哪个夏天,诊所完成了隆重的搬迁仪式——从河提的南面搬去了北面,仅此而已。依旧是一百多平的小户型,还是同样的配方和格局,无非是坐在主治医师交椅上的不是良医生而是方学徒——现在应该叫方医生了。
诊所依旧蜷缩在河堤的脚下,像一块不大不小的良性肿瘤,不痛不痒。但终于不再门庭若市,有时还略显冷清。宽阔的道路联通了小镇和市区,人们开始更加注重自己的健康,而不再随意将生命交给一个没上过科班的江湖郎中手里,交给抗生素。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体质也渐渐好起来,终于不再三天两头感冒发烧,也不用再经常去诊所。但类似于咳嗽感冒便秘拉稀这样的纤芥之疾,终究还是诊所方便。于是方医生也渐渐走上了小康之路,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诊所和方医生大概是不想就这样平庸的过完这一生。
那天方医生喝了酒,他给一个患有糖尿病的老年患者打了一剂葡萄糖。
十分钟后,患者停止了呼吸。
一场中国民间上演过一次又一次的医疗事故在平静的诊所里上演了。
警方开始介入调查,诊所被查封,而方医生的命运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方医生的妻子怀着二胎,站在落日余晖惨淡的光下,和当年方学徒身边的那个少女判若两人,岁月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良医生从江湖郎中变成了商人,而方学徒真的成了“关门”弟子。
诊所出事后我再也没经过那里。
我想它大概已变成了一幢废弃的房子,寂寞地蜷缩在河提的脚下。或许有蜘蛛结着网,就在我多年前撅起屁股被针头扎进肌肉的长椅上方。
或许再过二十年,已经没有人会记起还有这样一个小诊所存在过,它曾经治好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小毛病,它迎接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生命,包括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那个叫“雷”的男孩儿。
一间诊所的历史作者简介:片刻签约作者//今日头条作者•微信公众号《文青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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