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会对着一只熊傻笑,一只泰迪熊公仔。
两只熊静静地坐在在拥有透明玻璃门的柜子里,直到好多年后的今天。
现在,靠近门的熊被带了出来,带到桌子上,与人对视。
对视进行着,熊突然变得像人一样孤独。
我指的是留在柜子里的那头熊。
是我的熊朋友抛弃了我吗?
还是我自己太笨,弄丢了我的熊朋友?
我不知道。
短暂的思考后,小熊决定继续静坐,等朋友回来。没错,如果我们假定他有做决定的权利,那么这正是他唯一能做的决定。
短暂的对视后,我爱上了一头熊。
二
虽然小熊长得很可爱,但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在乎外貌。不只是不在乎,可以说是根本就缺乏对外貌的观察力。家里人眼皮是单是双,鼻梁是高是低,眉毛什么形状,我一概说不上来。
但我为什么喜欢上这只熊?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眼神吗?熊是可爱的笑容与呆滞的目光的结合体,可能是这种怪异感让我觉得有兴趣。或者,可能是因为我和他很相似。他从柜子里被带到桌子上来,我则是没来由得被带到这世界上来。他曾经在柜子里有熊朋友做伴,而现在两位熊朋友都很孤独,他们失去了彼此。而我,现在竟然在对着一头熊傻笑。如果我也是一头熊,我一定是头孤独的熊。
也就是说,我喜欢这头熊,是因为我跟他一样很孤独。如果这是对的,那么我喜欢这头熊,是因为我在他身上发现了我自己,所以毋宁说是喜欢我自己。
但我为什么要喜欢我自己?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喜欢我自己吗?我本以为没人喜欢我自己的,于是喜欢我自己的这个人就只能是我本人吗?但似乎,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被人喜欢的,如果我不喜欢我自己导致了没人喜欢我自己,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停!
当我陷入一些奇怪的情绪中时,我总会这样,物理意义上地,发出声音警示自己。而听到这声低吼,往往会让别人眼里的我变得更奇怪。如果我想让别人觉得我很正常,我应该怎么做呢?一个不太离谱的备选项是,什么也不做。但经过深入一点的思考,我立即发现这个选项事实上是很离谱的,因为一个什么也不做的人,看起来像一具死尸。而对于人类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是看起来比死尸更奇怪的了。难道我想成为一具死尸吗?或许我最终会的,但至少现在,当下,我不想。也就是说,现在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很奇怪,但又不能什么也不做,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或许我该猜度别人的想法,推测出别人认为的正常人该做的正常事,我也照着去做,这样我就不会显得很奇怪了。但我并不清楚我猜测他人想法的能力到底高不高。如果我猜对他人心思的概率不大于二分之一,那么要使自己变得看起来正常,与其靠猜别人心思,还不如按我自己的心思随意作出举动。但也不用太悲观,也许我猜人心思的本领挺高的。至少,这项能力可以通过学习和训练获得提升,或许我可以买几本相关的书好好学一学。但也不好说,毕竟我向来自负,我认为自己这项本领会很高,多半只是一厢情愿,事实上我可能根本就不懂得怎么跟人打交道,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对着一头熊发呆呢?
我摸了摸脑门,感觉有点发热。
不过不要紧,我就是再不行,再不济也可以去买几本读心术之类的书学学,即便我一向看不起畅销书。要是学会了,那皆大欢喜,万一学不会或者没学会——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至少还能享受一下买东西购物的快感,也不是太亏。但是,如果真的没学会,这件事又该怎么解决呢?
什么事?
过热的大脑已经忘记了它到底在想什么,我只好帮它沿着来路返回去,老人们说走回头路不吉利,不过用大脑走和用腿走还不太一样,大脑应该没这个避讳吧。
要买读心术书是因为要学习怎么猜透别人的心思,要猜透别人的心思是想知道别人心里怎样做事才是正常的,而这又是用来指导我的行为,让我以后做事显得正常。但我为什么不正常?
为什么?
我搜肠刮肚,想了又想。
原来是因为我总在面无表情时突然喊一个“停”字。
我从臆想里醒了过来。但这次没再喊停。
我禁不住笑了出来。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奇怪。
三
小熊坐在桌子上直到现在,纹丝不动。
虽然还没想好为什么喜欢这头熊,但我打算把他带走。
不,这是国家财产,你不能带走。
如果我们假定熊有自由意志,那么他一定跟我一样很想知道为什么一头四分之一斤重的玩具泰迪熊竟然是国家财产。反正我没想通。
不过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自己也是国家财产。
那么,一个国家财产可以带走另一头国家财产吗?不用想,答案当然是不能。
不过我还是没想明白,一头熊为什么会出现在磨坊里,这里更需要的显然是驴。
事实上,现代磨坊既不需要驴,也不需要熊。需要的是人,像我一样的人。但这里需要我吗?我不知道。需要人并不意味着就需要我。或许,如果我不是时不时就停、停地喊,可能我就更能被他们需要。但没办法,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毕竟我是个大脑有问题的怪人。
而那头熊,大脑也没问题;跟同伴在一起也不孤独;而且做事又很正常——虽然一动不动,但看起来完全不像死尸。我突然感觉自己配不上他。
那么这就更糟了。我连一头熊都配不上,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虽然存在不一定有意义,但配不上一头熊的我的存在,是绝对没有意义的。
但我又说过,我不愿意现在立刻就去做死尸。于是,我只好假定,我能配得上这头熊。
但我又拿什么来配得上他呢?作为一个没有工作的毕业生,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懒惰无知。我不爱跟人打交道,没有眼色,又不会说话,眼神呆滞,还总喜欢在人前“停,停”地怪叫。以至于别人和我自己一致认为我是个怪人。然而,值得一提的是,我认为自己是怪人没问题,但是,一旦别人表露出认为我是怪人的想法来,我就要拉着他让他停住,在解释清楚以下一系列问题之前不能走:什么是怪人?存在绝对的“怪”吗,如果存在,判断某人的行为很怪的准则存在吗?如果还是存在,这样的准则是什么?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是怪人?
总之,我再怎么贬低自己都可以,但不能让别人贬低我。虽然我和别人都是人,但对我来说他人与我自己毕竟还是有区别的。我习惯于自我贬低,起初有可能是反着说话来表达自傲,时间久了却假戏真做,现在我越来越看不起自己了。譬如说,我最初称呼自己为低级人,后面改成了地下室人,再后来就干脆自称厕所人和马桶人。我想,我大概是个怨声载道的死人。
所有别人,加上我自己,都知道我是这么不堪,但我还是希望我自己能配得上那头熊——一旦我能配得上他,我就会没有任何疑虑地爱他,而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救命稻草,即便这种爱情听上去跟我本人一样怪异。这头熊爱不爱我,甚至他有没有权利,有没有自由,是否拥有主动的意识去爱我,这都完全不重要。我对爱情有一种宗教般的热忱,我爱这头熊并不是想要什么回报,而是要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寄托,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爱情的背后或许就是上帝。难怪,中世纪的爱情与爱上帝是同一的。也许我并不爱这头熊,我爱的是爱情本身。于是,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利用了这头熊。
在经过不到三十秒钟的挣扎后,我变得很理直气壮。利用就利用了,又能怎么样。人类烧香拜佛做祷告也是在利用佛祖上帝,人类生孩子也不过是要利用他传宗接代给自己在世界上留个种。说的再近点,这磨坊里的主人还不知道想怎么好好利用我呢。
不幸的是,我自己这边显然是没什么自我美化、自我升值的机会了。于是,为了证明我配得上他,假设我有权做决定的话,我唯一能做的决定就是挖空心思去贬低这头熊。但是人怎么能一边爱一边贬低呢?这在情感上就是难以接受的。况且,不妨再想得自私一点,贬低自己所爱的,就是在贬低自己的品味,就是在贬低自己。正常人想到这里可能就会马上放弃贬低这头熊的念头。而我,恰恰相反,贬低自己在我这里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我本来就这么差劲。想到这里,反而减轻了一会儿贬低他将带来的心理压力。再加上,反正我已经承认了我在利用这头熊,那么我就更不会有心理负担了。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另一个造物的外观。他的衣服起了线,他的腿破了洞。他的眼睛倒是很可爱,但却双目无神,甚至两眼有点不一样大。然而,这些努力观察后的新发现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外貌。
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打击他?回想爱上他的经过,他与我对视,他安静,他不说话,他孤独……对,他孤独!但孤独是缺点吗?我眨了眨眼。或许是,或许不是吧。对我这样低级的人来说,我差劲和我孤独是一回事。我差劲才是缺点,而孤独只不过是我差劲的一个衍生品,根本不值一提,也就无谓什么优点缺点。但以我的想法猜度正常人的话,孤独一定算得上是缺点。找到了可怜的小熊的软肋,我有点激动,像是瞎子看到了光明。不过,这只小熊本来是不孤独的,他的孤独以及他同伴的孤独,完全是我造就的,是我把他俩分离开的。别人本来在一起多少年,你算什么东西上去就把人家拆散,还安上个孤独的罪名,像个法官一样审判,可惜审判的法庭只是你那可怜的内心罢了。审判完再来一番批斗,极尽挖苦之能,只不过为了给自己扭曲的内心找点快感,然后美其名曰我能配得上他。我摸了摸额头,有点发热,七八月份的天气,汗黏在手上。要命的是,眼下这个场合是不允许出汗的,我赶紧擦了擦,很快又回到镇静的状态。如果孤独对一个生命而言是坏事,那么他的孤独一定不能我造成的。最好在我认识这头熊之前他就已经是头孤独的熊,甚至说,最好从他出生起就是孤独的。这样说的话,人生而孤独吗?或许我是这样的。而出于贬低的原因,我希望这头熊也生下来就孤独。但是,所有生命不能全都生而孤独。一是因为如果所有人都生而孤独,那么孤独就不能称得上是坏事了;二是因为作为一个孤独而差劲的人,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些不孤独的存在,他们能度过幸福快乐的一生。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说明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让我不至于那么着急去做死尸。
为了设法让这头熊在认识我之前就孤独,我又开始搜肠刮肚。这两头熊现在出现在玻璃柜里,他们去年也一样坐在这里,那么,再往前,他们是从哪来的呢?玩具厂。世界从织布机的一声惊呼中开始。在那间黑压压热气蒸腾的工厂,织布机就是小熊这种生物的上帝。机器们与工人们赋予小熊形体。那么,当小熊还没有形体时,小熊一定是不孤独的,甚至是不存在的。那么,存在又是怎么发生的呢?从不存在到存在之间的跨越是怎么完成的,这个过程是连续发生的吗?我不禁想到自己,有点害怕。还是站在工厂上空去审视小熊的存在比较安全。千千万万只小熊同时在工厂里降生,想必他们也是不孤独的——毕竟,很少有小孩觉得自己孤独。甚至小孩子并不明白孤独是什么。当一头熊问自己孤独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或许就是孤独的开始吧。但孤独到底是什么?假设小熊有自由意志的话,很多熊被关在橱窗里,时时刻刻经历着孤独,但他们并不能答上来什么是孤独。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也可以孤独,独处一室更可以是孤独。或许追问孤独是什么并没有意义。在情感的领域,给一个概念下定义是愚蠢的。一头熊孤独,与一头熊认为自己孤独,这两件事其实是一回事,是同一的,是等价的,是一种同义反复。那么,追问存在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或许自由就意味着孤独吧。这头熊会说话该多好,他会有答案的。
我继续对着他傻笑。
其实我不是太关心这头熊到底孤独不孤独。重要的是,我必须想办法为这头熊的孤独找一个逻辑自洽的解释。于是我想到一个很敷衍但能糊弄得过去的借口。小熊在家乡的工厂里不会感到孤独,那里有数不清的小熊伙伴,以后,他离开工厂,来到了城市的橱窗。到现在,他满身灰尘,衣服上也有了破洞。他身边的伙伴只剩下了一头熊,唯一的一头。或许他最喜欢的伙伴已经在集装箱上,或者在快递车上,或者在玩具店里,或者在别的其他什么地方分手,失散了。而他身边的另一头熊,或许是原先的仇家,或许是情敌,或者根本就素未相识。现在两头熊却要绑在一起,一辈子不能分开超过十米,直到他们死亡。严谨一点讲,小熊是没有死的,他们只会被遗忘。然而,住在地下室的人,会被人记住吗?可能永远不会。所以我一开始就想把小熊带回家,可能是出于一种生命的本能。我想被记住,哪怕是一只熊。
对着熊的笑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狞笑。我发现了这一点,然后落下了一滴泪。
停!
坐在前面打瞌睡的人醒了,瞪了我一眼。
我也醒了。从臆想症里回到现实。
为什么我会认为这头熊能有感情,有思想?我轻蔑地笑了笑,在笑话我自己。我感觉自己不仅是傻,更是有点疯魔。我觉得我疯了。现在我更看不起自己了。
四
喇叭又叫了起来,我双腿僵硬地往前动了动,头还是朝着小熊。
我感觉自己确实有点不正常。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会产生“我配不上一头熊”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更荒诞的是,我要挖空心思去证明这头熊很孤独,所以这是缺点,所以他也没那么好,所以我能配得上他。但是,我能配得上他又能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小熊是国家财产,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带走他。就算能带走,又能意味着什么呢,也许他真的会留在家里永远记住我,又或许,他只会在三年后的搬家中被扔掉。对于熊来说,我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罢了。也许三年,也许是几十年,但终究是过客。正如其他小熊,夭折在工厂里的,去了垃圾场的,被空运到异国他乡的,也都互相是对方的过客。而对我来说,小熊就更是过客了。说得现实一点,他是国家财产,我根本不能带走。何况以我今天的表现——在这里“停,停”地乱叫,明天大概率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众所周知,磨坊是不欢迎叫驴的。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三年,更没有几十年,最有可能的是,我只是这头熊的一天内的过客,一次性的过客。我有点不开心。但我立刻又想到,这头熊也只不过是我的一个过客罢了。小肚鸡肠的我觉得扯平了,心情好了一点。我不再贬低他了,他只是一头熊。错的不是他。那么,错的是疯了的我吗?大概是的。但我疯了错在我吗?我不知道。至少我不愿意承认。我为什么要承认,我有什么错吗?我没有错,这头熊也没有错。如果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错存在的话,那么错一定在其他地方。很好。
喇叭叫出了我的名字。
又叫了三遍。
停!
五
十分钟后。
果然,面试失败了。我毫不意外。
我竟然一进门就从橱窗里拿出一只玩具泰迪熊放在桌子上,并且在排队等面试的时候全程盯着这头熊看,并且时不时就像头假驴一样发出哼叫声,听,听,听,有这么叫的驴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哪?你在应聘!就你这个态度还想找到工作,你这样的该去修马桶,人模狗样的来我们这里,我们是正经单位!就你这样的,又没学历又没技术,人还懒,让你加班你还不乐意?你还敢在这顶嘴?为什么提前告诉你们要加班到十二点,因为第一,如果你手上的工作,到了七八点,你就没事干了,说明你的工作内容和强度根本不够,你看公司内部和外部赚钱多的,哪个不是工作到最少两三点?第二,公司的氛围就是这样,从创立之初,我们就工作到凌晨两点,现在让大家到十二点已经很好了,不然公司没有今天的成就。第三,你回去,不也是躺在那里玩吗?你想过没有,你躺在那里的时候,多少同龄人还在办公室里面,拼命的往前跑?别人都能吃得了苦,就你吃不了苦?什么?你说没有加班费?你多干一点能累死你?什么?你再说一遍?让你每天多上六个小时班,你就能死在公司?要死就死外面,哪来的野驴就敢在这顶嘴,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错在哪了。不在我,也不在小熊,在他。
死外面就死外面。
我头也不回,朝着大门走。但为了气他,故意走得很慢。
祝他被狗咬死。
我就是来讨个生活,你磨坊产粮高不高关我什么事吗,我呸!动作实在有点夸张,我赶紧捂住了嘴。还说什么要死就死外面,死就死,死了也挺好,好就好在不用再死了。不过,想是这么想,我还是不愿意死的。一是因为不敢,二是死了没人会记住我,我会被永远遗忘。但那头熊呢?在这个充满责任与磷火的世界上,只有他会永远记住我,他不会死。我再也不想贬低他了。唉,这头熊是国家财产,不然我会马上把他带走。不对,这磨坊是个私人磨坊,里面的一头玩具熊怎么会成了国家财产,不是国家财产就不存在不能拿走的说法了。但是私人财产就可以随便拿吗,好像也不行。但为什么不行呢?不对,应该说为什么私人财产就能随便拿?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至少在我清醒的时候从来没这么觉得。但是我刚才和那个四十多岁油光满面的老男人吵了一架,这算不算是清醒?那当然不算。我吵了半天气得有点神志不清,再加上我确实很想得到那头熊,以至于当我想明白这头熊并不是国家财产时就放下了心里负担,不加思索地认为我可以带走他。但是我真的可以带走吗?只要胆子够大,没什么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胆子够大吗?带走他又有什么后果吗?可能他们会对着我骂骂咧咧,可能会直接追出来抢熊,我要是跑得够快他们还可能直接报警。犯得着为这么点个东西报警吗,我觉得应该不至于。说不定警察来了还会训他们一顿。但我本来就见不得人,我要是抢了东西我就是贼。我是贼就更见不得人了,尤其是害怕警察,也就是说以后一看到警车我就会发抖,警车是来抓贼的,我就是贼,那就是抓我的,不管抓的是不是我,我都会认为是来抓我的,这样我以后的生活就永无宁日了,这远比我找不到工作要可怕得多……
任何事都有结束。快走出大门了,再不拿走这头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但看上去还是挺可爱的。但我不能因为可爱就把他带走。那么我为什么喜欢这头熊?我停下来,叹了口气。因为他很像我吧。他就是另一个我,不会动的我,不用出门找工作的我。但这两点反而说明了他跟我完全不同,那么他到底哪里像我呢?我不清楚。孤独?或许吧。在这么多人一起呼吸的室内,在这个找工作的严肃场合,我刚吵完架,就又陷回自己的幻想里去了。外界再热闹,也不是给我准备的。不过,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得感谢这个嘴里不积德的中年大叔,这个人把我暂时拉回了现实世界。在那短暂的几分钟,我可以忘掉自由,忘掉孤独,忘掉存在,忘掉我是个自怜自怨的在泥坑里打滚的无能的低级人。我忘掉一切,只想着绞尽脑汁与他对骂。只有在连连讲出不堪入耳的脏话詈词的那几分钟,我是真正活着的。这大叔让我体验到了正常人的生活。做正常人很快乐。因此他虽然是我的对手,甚至是我的阶级敌人,但我很感谢他。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仍然认为他讲的话全部是胡搅蛮缠。想起他那套努力奋斗的说辞,我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
一头熊与我这辈子的安宁,孰轻孰重我很清楚。熊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你才是你的全部。这么说也不对,因为我们会立即发现,你自己也只是你自己的过客——只不过是所有过客中最长的,需要一辈子才能过去的过客罢了。但是,当所有的生命都变成了过客,谁来见证我的存在?这是一个难题。所以说,我还是需要一头熊的。但如果抢走他,我以后不仅会自认为贼而心神不宁,还会因为偷了东西而良心不安。尽管我常常自诩道德虚无主义者,但我有我自己的道德。熊永远微笑,人却常常不快乐,这大概就是人类有道德观念,并把伦理道德太当真的下场。我虽然是低级人,但怎么说也是人,还是逃不出人的框架。有道德就有道德吧,不快乐就不快乐,我认了。我看了他最后一眼。
“我会记得你。”
汗与泪混在一起。我迈出了大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们永别了,永远也不会再相聚。
我受不了了。我可能有点发烧,耳朵簌簌直响。我很快就会疯掉。
道德重要吗?重要。但道德与我的开心哪个更重要?我不知道。我懒得想这些了。也许我已经想好了。额头一阵发热,我不再控制自己。我转过身,狠狠拉开大门,径直闯进去,拎起那头熊就走,桌子上留下一张揉成团的红色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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