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潘金莲独自冷冷清清地立在门帘下,见武松从雪中踏着乱琼碎玉归来。下面,一场别有风情的好戏开始了——
首先,这个场景搭得很好,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屋里像雪中的一叶扁舟,里面的人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潘金莲早就把武大郎赶出去做生意了,并叫隔壁的王婆备好了一桌酒菜,在屋里生了一盆火。等武松进来,她又叫小女儿迎儿把前后门都闩上了,这下更加是孤男寡女,与世隔绝。
很多人以为,是潘金莲单相思挑逗武松,这女的心机深重,不知羞耻,想跟自己的小叔子上床。
但是,一个从小学了吹拉弹唱,能写诗,会打扮,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被一个糟老头子收用后,被迫嫁给又矮又丑又糙的武大郎,她心里怎能不委屈?
她跟武大郎的婚姻关系本来就是被迫的,而且武大郎也知道她跟张大户的事,只是为了免房租、免伙食费,得做生意的本钱,才娶她的。
所以,她跟武大郎结婚是纯粹的交易,没有感情,我们很难在道德上,要求她去守什么忠贞。
而武松真的是正义凛然,一点儿也没被她撩动吗?未必,很多细节表明,他还是动了心的,只是他不敢承认。
来继续看“雪下诱叔”这一段,武松进门后,潘金莲问武松为何没有回家吃早饭。武松说早上有一朋友相请,之后却又补上一句:"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奇怪,他喝醉了酒,在席上不耐烦,难道回家来就"耐烦"了吗?
金莲请他烤火,在《水浒传》里武松只简单地答道:"好。"而在《金瓶梅》里他却答说:"正好。"
虽然只多了一个"正"字,味道却不同了,“正好”带着一种强劲有力的喜悦,而单单一个“好”字就冷淡了许多。
武松又问:"哥哥哪里去了?"这话问得也是稀奇:武大每天出去卖炊饼,难道他不知道?这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
接下来潘金莲请他喝两杯酒,请到第二杯的时候,她说:“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
这话表层意思是要他喝两杯酒,内里意思却是挑逗,“成双”二字容易引人想到爱情上去。
而武松可能没听懂,也可能听懂了,他"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
要知道潘金莲此刻头昏脑热,欲心如火,他这一杯酒意思到底是礼貌呢,还是勾引呢?
显然,小潘把它理解为后者,因为她喝过酒后,立马就“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下笑来”。然后就荡开话题,开始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养了个唱的(歌妓),又吐槽自己的婚姻不幸,武大郎成天醉生梦死的,只知道卖炊饼,一点儿也不知她的心。
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这样的闲话后,在《水浒传》中写到,武松已知道四五分了,而在《金瓶梅》里却是: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
这其实是第三次写武松在金莲面前低头,第一、第二次低头在第一回初见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可见武松眼里心中都有一个妖娆的妇人在,不止是一个嫂嫂。后来一起吃饭,金莲一直注目于武松,"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
武松的这种低头,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是"老实",但我却觉得正好说明武松不是天真的淳朴之人,他也知道男女情事,所以害羞。
再接下来,潘金莲起身去烫酒,而武松却仍在房里,只顾拿火箸簇火。
所谓“拿火箸簇火”,有过在农村烤火经历的人都知道,是拿火筷子把火拨得更旺盛一点。而这里,张竹坡评论到:道学先生此时何不去了?
是啊,他已经知道了八九分潘金莲的意思,这女人现在又已经去烫酒了,他如果不想跟她纠缠,为什么趁机会赶紧走呢?而他拿火箸簇火,恰恰说明他很紧张很不安,内心十分纠结。
潘金莲烫完酒回来,调情活动的高潮来了。小潘走到他身边,在他的肩头一捏,说:“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吗?”
这女人动完嘴后就开始动手动脚了,而武松依然坐着不动,不理她。潘金莲便来夺他的火箸,说:“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
这里有意思的是,潘金莲表面上拨的是柴火,实际拨的是武松的欲火。而书中写到,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
潘金莲继续她的表演,她筛了一杯酒,自己呷了半杯,剩下的递到他面前,说:“你若有心,吃我半杯残酒。”
活动进行到这里,应该说潘金莲的火燃烧到了极点,而这时武松的正义感却立马爆发出来,匹手夺过酒来,泼在地下,说:“嫂嫂不要恁的不知羞耻!”然后手一推,把那小潘弄得险些跌倒。
令人生疑的是,武松把酒"夺过来泼在地下"就已经说明态度了,又何必要推她一把呢?最好的解释是他的火其实也被撩起来了,这一推表面上拒绝,其实是他欲望的释放。
他推完就开骂了,说:
“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知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这些言语行为,张竹坡评价说:扫兴,不近人情,煞风景!
确实,他话说得太重了,潘金莲除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过分了点,对他使用的手段都比较文雅,在谈情说爱的范围内,而武松这么一说就完全挑破了窗户纸,把原本挺暧昧的风情,定性为伤风败俗的色情。
而潘金莲被他这样一骂,满脸通红,就说自己开玩笑而已。后来武大郎回来了,她为了报复,就反咬一口,说武松调戏她。而武松也没辩解,这才走了。
看到这里,仍让人疑惑的是,武松为什么不在骂了她之后立马就走,等武大郎回来了才走呢?假如武大郎晚些回来,他跟潘金莲在那儿僵持着,还有没有游戏继续的可能?
我认为有,武松的暴躁、痛骂,恰恰说明了他内心非常纠结,而纠结到最后还是正义感战胜了心动,逼得他不得不极端粗暴地处理这件事。
而基于这样的推断,后来武松在出差前叮嘱武松看好门户,警告潘金莲要“心口相应,不要心头不似口头",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也有故意臊她,想要管住她的意思呢?
潘金莲前面挑逗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而武松现在却对她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这前后呼应的关系,真让人揣测两人在玩感情游戏。
武松像是故意羞辱她:你个不要脸的,我不在,你肯定还会找别人。
所以小潘生了很大的气,在他们面前极力表白自己自从嫁了武大郎后,一直是个响当当的婆娘,连个蚂蚁都没放进来,什么“篱牢犬不入”!
她走下楼梯离开时,还哭着说了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
这话恰恰说明了她对武松是真爱,而不是一般的好色,想偷情。“你聪明伶俐”,意思是说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不早记得我是你嫂嫂,早拒绝我,偏要到最后来羞辱我一顿?我之前从未听说过你,谁知道后来倒霉碰上了你。
武松表面上是说他哥哥恩重如山,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但实际上兄弟俩的感情很淡漠,书中两人的互动还不如他跟潘金莲的多,所以潘金莲说她之前从未听武大提起过他,而回目中说的也是“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而且潘金莲表露她的心意不是从这个雪天开始,从一见面,到请他家里来住,她都有那种意思,武松这么聪明的人,他会不知道?
可见武松对小潘是动过心的,两人之前其实一直在不露声色地互撩,只是到后面他又退缩了。
如果从伦理角度看,潘金莲对武松的爱,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但如果单纯从一男一女的感情上来看,其实潘金莲的恋爱方式挺优雅的,非常有情趣。
相比之下,武松就显得鲁莽无情了。他表面上是个刚强的汉子,感情上却是懦弱的矮子。
本文参考资料:
1.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2.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
3.侯文咏《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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