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李亦晴把头埋在了胸口,不敢看那个一瘸一拐着踱向自己的瘦弱佝偻的老头儿一眼。她虽已将手从身旁的那个西装笔挺的青年男子的掌心抽离,但她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仍旧无法躲过老头儿敏锐的目光。
潮湿闷热的海气翻腾,和鸣着炎炎灼日侵蚀灼烤着柏油路面,也蒸腾着每一个行人那烦躁不安的心。即便就是路前花店门口,那只整日上窜下跳的泰迪,此时也安安静静地趴在白杨树荫下,一动也不动。滚滚汹涌的热浪,似那深海暗流,恍惚了整个城市的红瓦蓝天。
“跟我回去!”
老李不多言语,箍起李亦晴纤弱的手就扯着她往回走,至于她身旁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更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李亦晴无力地想要挣脱,只不过她愈是挣扎一下,那钳着自己的手力度就加重一分。
“爸,你听我说……”
“啪!”
整个城市,整条街道,路边来往的行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那聒噪不休的蝉,此时也不再咿呀。
唯有那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回响在耳边,回响在他和她的心底。
汗水浸湿李亦晴那昂贵的墨黑露背半透明纱质连衣裙,轻易地在胸前勾勒出她美妙的曲线。
那并不是因为天气太热而冒出的汗水,而是冷汗。
此刻,老李的掌心是通红的,而李亦晴的面颊同样是通红的。
李亦晴何尝不明白,正是这双形似枯木的手,同样钳住的,还有自己那异于他人的过去和未来。
老李低着头,喃喃着:
“你让我怎么办……你对得起我吗……你让我怎么办……”
……
那是二十多年前。
同样的城市,同样的街道,同样闷热的午后。
当老李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铁皮垃圾桶捧将出来,连襁褓都没有的她小脸青紫,腹部脐带鲜血早已干涸,连同着四肢,无力地向下耷拉,她已然是奄奄一息。
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她家住何方,更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何被遗弃。尽管老李膝下无后,自己以拾荒苟活。然而老李抱着她,感觉就好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他仿佛第一次对未来有了规划。
尽管自己连饭都吃不上,整日整日依靠着低保和自己出门拾荒过活,他却总是能从自己那点儿可怜的饭食中挤出一点儿,养活这个女娃儿。在老李看来,这女孩儿自小儿聪明,给她苞米面粥她不喝,就爱喝大米粥。给她粗粮她不要,就想要白面馒头。
尽管他们并不是经常吃得起白面馒头。
他给女孩取名叫 “李桂芝”,他送她读完小学,上完初中,直到李亦晴准备读高中的时候,老李感觉自己实在供养不起,就让她辍学去一家酒店打工。
还记得她离开学校的那天,两只眼睛肿得像一对儿橄榄。
又是几年匆匆而逝,他干不动了,自家女子初长成,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他索性就窝在二人所居住的棚户里,每天等着给下班回来的孩子做饭。
穷人家的饭菜往往不会丰盛,唯粗粮窝头、清粥小菜耳。
即便是如此拮据,老李也很满足,从未衍生出什么过分的想法。就这样踏踏实实地活下去,最后还能有一个姑娘给自己养老送终,这辈子就算是没白活了。
可直到那一天,老李才发现,故事的展开并没有按照他预先规划好的那样一步步发展下去。
桂芝带回家一个男生,在老李眼中,她在他的怀里偎依着好似一只尚未断奶的小猫儿,他从未见过她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一人面前,露出过如此黏人的眼神。
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置了这身他看起来昂贵洋气的衣服。
男孩亲切地称她为“亦晴”,老李对这个名字倍感陌生。
老李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的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好像不识水性的自己卷入了滚滚湍流之中,强行被人抽走了自己赖以求生的枯木。
黑夜降临,笼罩了这座海滨小城,也阴霾了他那颗跃动的心。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李忘了。他只记得自打这天以后,这个男孩儿再没来过他们的窝棚。
而从这天起,数年过去了。
老李年近古稀,而她也将近三十了。
……
棚户内,李亦晴在老李面前跪着,双手瑟瑟发抖紧紧揪着她那被冷汗打湿的连衣裙。脸上的妆容早已花了,她不敢抬头看老李那枯槁沧桑的瘦脸。
窗外雨下个不停,炸雷轰轰,李亦晴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黑云如墨,翻涌肆虐,已然不见烈日当空。
“上次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老李佝偻着腰背,转过身去背着手,那身影活像一直僵死的老狗,不去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亦晴一眼。
“好好孝敬您……不和男人勾搭……”
“你做到了吗?”
“没有……”
“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吗?”
“……”
“说话!”
“爸……”
又是一个耳光过去,李亦晴无力躲闪,一个趔趄撞在老李拾荒捡来的塑料餐桌上,桌子上搪瓷茶缸叮当跌落在地,里面的白开水撒得到处都是。
天是热的,水是热的,可她的心却如同狠狠摔在数九寒冬的坚冰上。
老李看都不看趴在地上抽搐的李亦晴,转身从霉斑点点破木橱柜取出了一张信纸,上面同样霉斑点点。
“念!”
李亦晴踉跄着接过这张纸:
“保证书,我李桂芝在此保证,在我给父亲养老送终之前,不谈恋爱,不能接触任何男人,下班必须回家……孝敬父亲……”
窗外骤雨已然停息,劲雷亦不再放肆。然头顶那滚滚浓云翻涌,似永不停歇。
太阳,还会在东方升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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