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之二十四
好像是他的声音在叫喊,但迷迷糊糊听不清楚。
到处火光闪闪、浓烟滚滚,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满脸尘土,身上血迹斑斑,嘴巴不停地张大又闭上,像是在喊“救命啊”,但又听不到声音。突然,有几个凶汉端着上了剌刀的三八大盖冲过来。我吓了一身冷汗,爬起来就跑,“扑通”一下掉到床前的地上了。
做梦了。我惊魂未定地发怔,忽然真的听到一个惊慌失措时呼叫声:“失火啦~”,“救火啊~”,接着又听到外面乱成一团的“咣当咣当”,敲盆子敲水桶的声响。
我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只见窗外不停地闪过劲道儿十足的、拳头大小的火团,似乎能听见它们飞窜时发出的呼啸。火光中,鹅毛大雪上下飞舞。又有人使劲儿踢门,好似炸了窝的蜂巢,一片混乱的大呼小叫中,又添加了木棒和铁锹的撞击声。我胡乱穿上衣服跑出门,只见厨房那面半边天都是红堂堂的,剌眼的火舌贪婪地舔着夜空。人影幢幢,他窜来窜去,拎着空铁皮水桶到处跑着叫人。
已经是下半夜了。
山乡的夜晚很寂静,冬天就更静得有如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细碎的虫声、纤柔的鸟鸣都被凛冽的寒风一扫而空。
天黑得特别快,好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剌,刚看清楚就到了终点,四处一片亲密无间的漆黑。“知青点”没有通电,晚上就点煤油灯。每个晚上都要开会,在一个大屋子里读报纸,“反击右倾翻案风”;畅谈学习“二报一刋”社论的体会,学习《论对资产阶级进行全面专政》和《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每次必读列宁说的“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资本主义和产生资产阶级”。散会后回到各自的宿舍里,说说闲话,就早早地睡觉。但是,如果白天劳动强度大,也就不开会了。
冬天和夏天是农闲时期,但茶场却是最累最苦的时候。唯一的劳动,就是开荒。冬天是早出晚归,夏天是天麻麻亮就起床,打着呵欠上山,有人偷偷比喻说:这就是《半夜鸡叫》了,知青队长是“周扒皮”。
快过年了。白天整整一天都阴云压顶般地低沉,呼啸而过的北风像溺水人,只要露出头来,就拚命地叫喊。我们在山上开荒,看着阴沉沉的天,雪总是吊胃口似地不落下来,又急又气,心里直骂:“他妈的,咋不把雪下下来!”我们希望下雪,越大越好!如果大雪封山,我们就不用“冒严寒、战冰雪”地开荒了。
我和他合作,一把十字镐、一把大铁锹,沿着山坡挖种茶树的沟,宽和深都是二尺。我用十字镐挖,他用铁锹铲土;我挖不动了,他再换着挖。山坡上的地全是石块和泥土混合物,有时候举起十字镐使劲儿挖下去,双手虎口振得发麻,也只在地上刨出个白印;这时候就用钢钎,找出石头缝隙,把钢钎插进去,用力摇晃,石头松动了,再用十字镐刨。
他有点感冒了,手不停地甩清鼻涕,鼻子都揪红了。挖到一个低洼处,他说累了,歇一会儿吧。我俩就找个大石壁躲风。他掏出大半包五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递给我一支,点燃烟吸着;这烟里面几乎全是烟梗子,稍微停一会儿,就熄火了。
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问我:“几点啦?我饿死了。”
他的饭量和他的胆子一样的大,每个月四十五斤的净粮根本就不够吃,早晚都能听到他说饿得慌。而且还特别喜欢吃肉吃猪油。他生呑过蛇胆,吃过刚捕捉烧烤熟的野猫。他属狗,但他说应该属狼属狮子。
我们三个人住一个宿舍,我和他住在里面靠窗,门边那里是另一个话不多又不大合群的同学。有一次,这个同学回家了,他对我说,那个同学的箱子里藏了一瓶香油和二瓶猪油。我说他有点小气,不给我们吃,也没什么。他说:那不行,他想到箱子里的猪油就忍不住流口水。我劝他尽力忍住。要吃也得等人家同意了才行。但他还是没有忍住。那段时间,他吃饭总是躲着我,但我还是闻到了他饭里的猪油香味。他把猪油和在饭里面。
等到那个同学回来了,打开箱子看,不仅猪油没有了,连香油瓶也不见了。他死活不承认开箱偷油,别人都没有办法。我们有时候也采野菜,但他宁可光吃米饭,也不吃野菜,说这野菜就像鲁智深说的,嘴里淡出鸟来,刮得肠子疼。
我说:“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吧?”
他轻轻叹息一声,靠着岩石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样子的?”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笑,目光里流露出无限憧憬的神色,用羡慕的语气、十分真诚地说:“我的理想就是,像这样的时候,能围着火盆烤火,抽二角钱一包的烟,抱着茶杯喝滚烫的茶。”
山坡下在喊“放工了”。我俩在开荒工地的最高处,快到山顶了。正要下去,却看见左下方的平场上站着有几个女知青,朝我俩指指点点,好像在说什么。
他大声向她们喊道:“咋啦?有好吃的吗?”
那边有个系着红围巾的女知青也大声说:“有肥肉,就看你敢不敢吃哟。”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死猪肉都敢吃。说说你们的条件,怎么样才能吃肥肉?”
不知不觉走到跟前,说话也不用吼了。扎长辫子的女知青含笑对他说:“我们这几天累得腰弓背驼,你把我们几个的衣服洗了,我们请你吃肉喝酒。”
他愣了一下,又哈哈一笑,说:“你们搞反了吧?哪里有大男人洗衣服的。”
红围巾撇撇嘴:“你有好大个了不起啊,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们男的能开荒,我们女的不是也在开荒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洗衣裳?”
他一时语塞,拿眼睛看我。
我看知青点的副队长在她们旁边,给她们出谋划策,便对红围巾说:“我们和副队长赌吃饭,谁吃得少,谁给你们洗衣服。”
我的话还没有落音,副队长急忙反对。因为中秋节那天,他俩赌过吃饭。在一群男知青的围观幺喝声中,副队长吃了满满五大碗,他吃了六碗半;开始吃的时候,两人还拣菜下饭,二三碗米饭下肚,都不敢捡菜吃了,好给胃省下空间装饭。他赢了副队长的五斤饭票。女知青们也知道这事,所以都不同意。
他不愿放过这个能吃肉的机会,到处看了看,对长辫子说:“这样吧,我把这根钢钎插在这里,你如果晚上一个人敢上来把它拿回去,我就给你们洗三次衣裳。如果你不敢,那就乖乖地请我吃肉。”说到最后,他得意地笑了。
长辫子问他:“真的吗?”
他赌定了她们不敢半夜上山,指天划日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双方就这样定了。
晚上没有组织学习讨论,十点以后,长辫子从外面敲门说:“我现在上去拿钢钎了。”说完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害怕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坐卧不宁。拉着我到女宿舍,问红围巾:“她真的上山了?”
红围巾说:“真上山了。”
他恰似大祸临头一般地焦急:“你们咋不拦住她?我昨天晚上还听到狼叫了。”说完,赶紧找了根钎担,追上山去。
当然,他赌输了。他心甘情愿。大家散场睡觉。我睡觉前上了趟厕所,虽然很冷,但风停了,山里的夜,黑得周密严实,伸手不见五指。
后来就从恶梦中惊醒。接着拎起水桶去救火。厨房三大间房子,墙是泥土夯实的“干打垒”,房顶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房子外面整整齐齐堆着我们深秋时砍的柴禾。房顶的干草和地上的干柴,都烧起来了。隔壁又是二间仓库,再往那边就是女知青的宿舍。这大火一旦烧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茶场场长、带队的干部、知青队长和团支部书记都在现场,从池塘舀水的、拎水送的、往火上浇水的、用铁锹拍火的。
大火被扑灭了。一个个脸上都横七竖八地抹着草木灰的黑色和泥巴的黄色,像特种兵打仗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被烧成废墟的厨房。
我问他:“你咋看见失火的?”他说起来屙尿,一出门就看见厨房那边火光冲天;风雪中还哔哔叭叭的炸裂声。再定睛一看,厨房被淹没在火海之中,顺手拎起脸盆,敲打盆子呼喊起来。
他的右脸被铁桶撞了一下,肿了起来,他让我看看,有没有血口子。我借着留下用来照明的火堆微光,正要仔细看,他忽然鼻翼抽动,深深地吸气,似乎发现了什么,立刻像警犬一样,伸长脖子,把鼻子尽力往前面伸出,左右摆动,嗅探空中的气味。嗅着嗅着,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歪斜的大缸。用手一搬,立刻裂开了,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好胃口随之高高吊了起来。
他把手伸进缸里,拿出一块肉来,试探着咬了一口,啧啧称赞:“真好吃!”说着也递给我一大块。
几个人围上前看,原来是前不久茶场杀了几头猪,分给“知青点”的肉,腌制后装在大缸里,被大火烧熟了。反正已经被泥水浸泡了,大家一哄而上,分而食之。彼此看看,个个嘴角都有黑粗蚯蚓一样的稀泥。
他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跟他回到宿舍。他把门关好,转过身来,肚子那儿凸起,掀开衣襟,原来是包了几块肉。
他拍着肉说:“够吃几天了。”说完,满是泥水的脸上露出顽皮、快乐的微笑,心满意足地说:“这场大火烧得太好了。”
2023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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