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真正认识她，并对她的一生有所了解，是在我工作三年之后的事了，之前她只是我生命中一个善良且温柔的人。
她姓胡，是我家对门的邻居，年龄比我妈小三岁，当时才二十六。我叫她胡姑姑，是我小时候胡叫的，后来也固定了下来，没再改过口。
她经营一家咖啡店，在一条偏僻的小街，生意没有红红火火，也足够养活自己。
她笑起来有着忧郁的气质，浅浅的，也有点暖意。我对她的印象一直很好，直到长大了，对她才有了好奇——她进进出出总是一个人，几乎没有人与她有往来。
小时候她对我极尽爱护，我妈打我的时候，我就跑去敲开她的家门，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哭。她总要笑着擦干我的泪，哄我，把我安顿在她的沙发上，想尽办法逗我开心，她就像我的亲人一样，以至于长大了对她还是有着莫名的依赖。
我妈和我爸有时也讨论起胡姑姑，但不过都是猜测罢了，说也说不到点子上，也就成为一桩相当神秘的事了。
一年我回家过年，在我们一家热热闹闹吃年夜饭的时候，我想起了胡姑姑今年该又是自己过年了吧。我拿着一瓶红酒和一些熟食，就去敲她的门。
以前连续几年我家都是力邀胡姑姑上我家过年，她都笑笑拒绝了，并告知我们，她只想静静待着就好。其实我们都知道，热闹过后要面对冷冰冰的家，这种巨大落差，不是所有人能坦然接受的。她更愿意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播放着音乐，看着书，安静地渡过。
开门的胡姑姑穿戴整齐，一条紫色的绒面裙子优雅地包裹着她如今依然纤细的身子。她看到我手中拿着的酒和食物，笑着偏了偏头，把我让了进去。
小时候我会扎进她的怀里哭，现在我已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时光荏苒，她的脸上不变的是温柔和浅浅的忧郁。
“你回来之后，传来的都是你的声音，你嗓门真是逐日渐长啊，小时候还娇声娇气的。”
“你都说小时候了。再说我现在忒有底气了，之前没找到工作，在家可不敢大声说话。一开口啊，我妈就说，嘿，这个家没有你说话的份，忒惨了。”
我把酒往客厅桌上一搁，见到桌上正摊开的微微泛黄的书信，铺了近一半桌子。
胡姑姑忙过来收了收，说：“正无聊呢，整理了一些东西。”她的手在桌上忙乱着，一张照片像是泄密了一样特别扎眼。她把照片与信一起收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红，神情窘迫。
我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心里隐隐疼了起来，她也有过往，也有思念的人啊。
我给她倒了一杯酒，默默无言，我并不想特意去帮她掩盖此时的尴尬。如果她有什么想说的，长大后的我，或许够资格做一个被倾述的对象。她靠着一角的沙发沉思着，不时晃了一晃红酒杯，细腻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印迹。
2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真的有必要这样爱一个男人吗？”从种种迹象表明，我笃定她深爱着一个男人，以至于到现在还是单身，并以孤独来折磨自己。
胡姑姑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她从来不对人说她的感情，别人也识趣地从不过问，而我现在却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她从不对我撒谎，对我的问题她从未曾敷衍过，因此，她显得不耐烦地转着杯子，在回答与不回答之间徘徊。
仗着胡姑姑对我的温柔和善意，我既然要挖掘她不愿意述说的秘密，实在无耻。我后悔了，尬笑了两声，“不不，我随便说说的。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总喜欢胡说八道。”
胡姑姑被我逗笑了。此时，窗外远处有人在放烟花，“啪啪”地在天空绽放，使得屋内一明一暗。胡姑姑的声音伴着窗外的吵闹声一同响着，“我只知道今生…哎，就是没办法忘记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胡姑姑你要是不想说呢，我们就此打住。”我一阵难为情，我本不是喜欢八卦的人，只是觉得可惜了，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幸福，跟我妈一样在家里有个男人可以拌嘴，而不是冷冷清清地过着没有一丝热情的生活。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隐藏的事。”胡姑姑拿起酒瓶给自己续了一杯。因为这杯酒，我知道了她的故事，故事简单，没有人们想象的曲折，却有着无尽的深情和无奈。
或许感情并不一定要轰轰烈烈才能表示情有多深，只是爱了，便也深了，深到无法自拔。
在最好的年华他们认识了，那个男人叫蒋望。他有理想，想成为世上一流的画家。出国深造的时候，一待就是两三年，因此他和胡姑姑聚少离多。却常有信件往来。
胡姑姑说，她喜欢他写的诗句、他的笔迹。而这些，已经深刻进她的生命里。她说，现在有时想不起来他的样子，还好她留有一张他唯一的相片，每每重温他的相貌时，却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就这一点，让她感到无比痛苦。
“这明明是发生过的，我俩明明有过交集，有过摩擦和相爱，时间却一点一点让它变得不真实。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不瞒你说，我在等他，等他来敲响我的门。等他回来见见——我已经年老的面容。”
“我爱他，如爱冬日的火。爱他，如爱夏夜的虫鸣。说来荒唐，我对他的思念从未消减。”胡姑姑苦笑了一下，眼睛在烟火的亮光下闪着。
我好久出不了声，为何世间还有这等痴情。
“他现在在哪，为何不来找你？”我问。
3
胡姑姑笑了一下，笑容是那样淡，淡得好像一抹水痕。“他最后一次出国之后，就再没有来过。只在信中告诉我，他遇到了一个女人，没能控制住自己，跟她好上了。说对不起我，让我忘了他。”
我惊讶地看着胡姑姑，不会吧，这样的男人还值得她花上一生去等待吗？这不是典型的渣男吗？
“我知道我不该搭上自己的一生。但是，我再也没有了爱上别人的可能。我从没有想过要去忘记他，也忘不了，也就索性让他继续占据我的生命。”
我不能理解胡姑姑的执着，我自认为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在这里我的脑袋倒成了一锅浆糊。
这时我妈敲门进来了，让我跟她一起去走亲戚。我立马装醉，实在不愿错过胡姑姑吐露心声的机会，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说，确切说，我想劝导她，“我醉着呢，明天再去吧，这天也晚了。”
“臭小子，你拖得了今天拖不了明天。”我妈气呼呼地走了。
“你的好奇心怎么今天这么旺盛呢？”胡姑姑看出了我坚持留下来的目的。
“我希望你能幸福。”我话说完脸瞬间就红了，以前我跟胡姑姑鲜少说严肃的话题，总是笑笑闹闹扯些有的没的，我想我确实是醉了。
如果胡姑姑在适龄的时候结婚，孩子也有我一般大了。而我就像她的孩子一样会讨要温暖，又像老朋友一样相处。她迷人的气质源于行为举止的优雅得体，就像从古典书籍里走出来的女人。
“谢谢你。”胡姑姑站了起来，走进厨房端了一小块蛋糕出来，悠闲地切了一口一口吃起来。
“别为我担心，没有必要，每个人都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自虐也罢，沉浸其中就好。”
“胡姑姑，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该给自己一个拥抱幸福的机会…”我还没说完，胡姑姑又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人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儿，爱了就再也放不下去。这么多年我能放下就轮不到你在这里说‘话不是这么说的’。”胡姑姑故意把重复我的话变了个声调说出来。
我只好无奈地放弃劝导胡姑姑的想法，我自认有过一段恋情，不过两个月就分手了，双方没觉得有什么损失，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洒脱得不行。这样算是爱过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啊，怎么舒适怎么来，别扭了分就是了，好吧，这根本不是爱。
一个不懂爱的人还妄想把胡姑姑拉到我的阵营，实在…可笑。我悻悻地回家了。胡姑姑的形象在我心里又崇高了几分。
我回到家，很想跟人谈谈胡姑姑的爱情观，几次欲张口，又深感觉得自己未免太长舌妇了，也就作罢了。
我在家闲待了十几天，正准备收拾收拾，几日后启程回到岗位时，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4
那天我正趿拉着拖鞋出门倒垃圾，一个男人站在胡姑姑的门口，一身休闲装，帅气而有气质，他看样子很有耐心地站着等。
这个时候胡姑姑可是在店里呢。我狐疑地看着他，禁不住好奇，“你好，请问你在等胡绫吗？”胡绫是胡姑姑的全名。
他侧了侧身，礼貌地说道：“是的。”我看他的样子好像见过，突然我的心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
不会吧？这么有戏剧性的？这个男人真的来了？这都二十几年了啊，居然出现了！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肯定非常傻，张了半天的口，恨不得立刻请他进我的屋，把他锁起来，以免胡姑姑来晚了他给跑了，从此又不再出现。
“胡姑姑，她现在店里呢，你先…进我家坐坐，我帮你找她去。”我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这是一段可以书写的缠绵悱恻的爱情了啊。
“没关系，我就这样等。”或许他想胡姑姑都等了他二十几年了，他这么等一两个钟根本不是什么事。
我匆匆下楼倒了垃圾，也不管脚穿的是拖鞋，一个劲地往胡姑姑的店里跑，途中差点把拖鞋跑没了。
胡姑姑见我神色如此慌张，搭着我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他…他来了…来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谁？”
“蒋望。”我以为我会看到胡姑姑惊喜的面容，不想她瞬间脸色惨白惨白。
“你小子，别开玩笑了。”胡姑姑撤走搭在我肩上的手。
“真的，他现在就在你家门口。”我急了。
胡姑姑摸索着椅子坐了下来，愣愣的。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太劲爆了。
“胡姑姑？”
她回过神来了，“啊，算了，我不见他。”她神情忧伤。
我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是我多管闲事了吗？我颓唐地站着，不知所措。
胡姑姑勉强地冲我一笑，这一笑有说不出的苦楚，从今天起，她的生活被那个突然又出现的男人搅混了。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之前胡姑姑可不是这样说，现在怎么又变了，我是丈二和尚摸不清了。难道女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如此让人猜不着吗？
我回头又想，一个恋上新欢弃旧爱的人不见也罢吧。我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在，手插在口袋面无表情。
5
晚上，我在家里竖着耳朵听着对门可能传来的所有声音，但是胡姑姑始终没有回家来。半夜我假借出门买饮料，目的是为看看那个男人还在不，没想，他居然还在。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意外的清澈明亮，依然没有表情。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我踌躇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下楼了。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来了，一等就是一天。胡姑姑一直没有回来。我的心都快这个男人软化下来了。我妈和我爸也是特别热心地上去请他到我家等，他也都拒绝了。
终于我忍不住了，站到门口，关上我的家门，想跟他来一场男人间的对话。对于胡姑姑的事情，我一直是记挂着，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
我清了两嗓子，对他说起我和胡姑姑的关系，以及她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简而言之，就是我的家人。我不过是为了向他说明，我有资格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我也是在无意中知道你和胡姑姑之间的事情。当然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胡姑姑一直等你，这次又想避开你，估计她是突然没有了勇气。”
那个男人低下了头，好久都不答腔，我恨得牙痒痒，真是冷漠啊。
“我知道，我的突然出现让她想起了伤心事才不见我。在你们搬来之前，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她也一直没有离开过。”
这可真是惊天大秘密，胡姑姑居然从来没告诉过我！甚至我爸妈都不知道！
胡姑姑到底心里深藏这段感情，经过了多多少少个日日夜夜的折磨啊！一般人的做法会是搬离伤心地，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这才是一个正常人会做的事。
我不得不怀疑胡姑姑有自虐倾向，现在人来了，她又不想见了，往后她又得开启自我折磨的过程。
“你回来只是为了见见胡姑姑一面吧？”我故意加重了‘一面’这个词。
他深深地看了看我，“我想跟她和好。”我又惊到了，这会他又这么爽快了。
之后的谈话被回家来的老妈打断了，她又热情地拉着那个男人上我家吃饭。他又是一贯地拒绝后离开了。我想，他还会回来吧。
本来我启程回成都的日子都定好了，但放着这件没有解决的事情不管，我无法安心啊！我佯装生病了，向公司请了假，还好公司老板是我大表哥，他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时候，我几乎看到了他皱着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
胡姑姑的店没开，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第五天的时候，胡姑姑回来了，一上楼就跟男人打了个照面。没办法，我之所以知道，是我全家都猫在门口透过猫眼看的。我深感这种行为很无耻，但抵不住好奇心。
胡姑姑别过脸咬着嘴唇哭泣的时候，我家人立刻默契地互相无声推搡着，滚回到客厅安安静静地坐着，电视也没开，大家的心思都放在门口。
6
后来，男人再没有出现过。等我再次从公司回来的时候，已是七月份了。我回来送胡姑姑最后一程。
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已化好了妆，还是我的那个胡姑姑，温柔而善良。当我接到我妈的电话时，我一个人躲在公司的厕所里哭。
除了小时候的哭闹不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离世这么伤心，我才真正的感受到了，当你深爱的人再也不会在你生活中出现时，当一个人真的彻底消失时，是多么痛苦、多么…难以承受。
她没有其他亲人到来，早在很久以前，她就与亲人断绝了关系，听说，也是为了那个男人。
在收拾她的遗物时，我们才知道，胡姑姑有着严重的抑郁症，并且是有二十几年时间了。
我的心慢慢地凉了下来，对于胡姑姑，我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我对她的一切，竟然是一无所知。
那个男人在葬礼上出现了，消瘦得可怕，以至于我差点认不出来。待我走到他身边时，只听见他喃喃地说：“欠她的，我来世还。”
后来我再次遇到了他，他跟我说起了他的故事，以及如何撇下胡姑姑的整个过程，我除了震惊之外再做不出其他反应。我不得不对爱情这件事，有了新的认识和定义——有些爱真的是复杂、崎岖到要用一生去承受和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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