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安金鹏的故事是在高三。我目瞪口呆,同情地流眼泪了却本能的想推开。这么贫困,这么多的苦难压在一个家庭,一个与我同龄的少年身上,而却拥有那么骄人的成绩!
那时的我,正过着看似苦尽甘来的日子,我正处于学生时代的巅峰---老师称赞,父母放心,成绩优良(对比安金鹏我的成绩就很寒碜了)。
在此之前,我的父亲处于间歇性狂暴症的状态。家暴,言语的侮辱,那是属于我父亲的;属于我母亲,我哥哥和我的是小心翼翼,和终日被灰霾绝望与恐惧笼罩的不见天日。
小学到初三,每次放学回家,离家越来越近了,看着透着昏暗的橘色灯的四楼的阳台(父亲为了省电,在客厅我们只准开一盏橘色节能灯),深绿色窗帘,300米,200米,100米。。。。每走一步,我心中的悲哀就越发压得我闯不过气;每走一步,都是在走向奥斯维辛集中营。
老师总说我是班里的“开心果”,我是长着圆脸蛋的历史科代表,爱笑又爱闹,可是老师和同学从来不知道早上我坐在教室里,看到窗外阳光洒进来,台上老师在黑板上演算数学题,外面马路上时常传来自行车“铃铃”的打铃声和泥头车“哧~!”的刹车声,有时候黑色的麻雀“唧唧”叫着在树间掠过,有时候还停留在教室凸出去的窗台,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升腾起一丝暖暖的凄凉,我觉得我又存活了一天,我活过来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家中的夜晚,是怎么样一遍一遍地在笔记本上写“自救”二字。我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因为我要谈恋爱。
28岁的时候才认识了一位朋友,他也来自于奇特的家庭。他的父母亲都有精神病,初高中的时候,父母病情加重,家中不能有尖锐的东西,因为父母发起病来满屋子打转,找到刀就要杀人。我的朋友说那个时候他每天离开家都是心里惴惴不安,害怕一离开家里就会死人;每天回家前也要鼓足勇气,因为怕家里躺着死人。所幸父亲在他高中的时候先离世了,家里姐姐看守妈妈,心理负担经济负担都减轻了一半。后来再过了三年,母亲也去世了。
你知道,在这样一个苦难的家庭,病人离世对大家都不是一件坏事,至于“母爱父爱”,那都谈不上了。
“高中的时候过世,时间上其实挺好”我说。
“是的。”朋友坦诚又轻松。
也许这是只属于有过相似经历的“病友”之间的对话。没有这个经历的人,听完之后,手放左边也不是放右边也不对,表现出同情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又太冷酷,只能眼中挤出一道光来用刚毅的声调说:“坚强!坚强!”或者喃喃说:“雨后彩虹雨后彩虹”。。。
苦痛之中必然会想到“死”;想活下去也必然要面对“死”这个问题。
我在15岁零10个月的时候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那年,还有两个月就16岁了。那天是夏季,下午,天气晴朗。父亲在呼呼大睡,我在房里写作业。突然,一个念头冒了上来:不如,杀了父亲!
我的脑中有个强烈的声音轰轰地叫:快!要动手就要快点动手!没有时间了!再过两个月你就16岁了,16岁杀人要判死刑,我不想死!我现在把他杀了,我坐牢,我好好表现,争取20年后出来,我哥还能帮我找个工作。我一刀把他杀了,就能了结我哥和我妈的痛苦!牺牲我一人,换他们两个,这不好吗!杀了他,只要一刀。
我准备杀了他。
我走到厨房,拿起那把长长的水果刀---我至今还记到那把刀的样子:黑色的手柄,中等型号柳叶刀,那是一把水果蔬菜都能切的刀,重一斤左右,切西瓜也是它。
我拿着那把刀,它的尖端正在发光。我听见父亲的呼噜声,他睡得正熟,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杀他的是他女儿。如果没杀死他,他回过神来后应该会左右开弓地打我耳光子,一边打一边唾骂我:“贱人!”,然后用那他双青筋暴露的做木工的手掐紧我的脖子,让我窒息,他会头发凌乱双眼通红全身肌肉像打出来的铁块一样硬,他会对我吼:“我捏死你!”
我要杀了他。于是我要走过去。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我的手在发抖,五根手指跟刀柄融在一块。我听见父亲的呼噜声,我看见我哥哥怯懦的眼神,我妈妈饱受凌辱的身体,我又看见爸爸一抬脚,重重踩在她的腿骨上,电风扇“吱拉!”一声划过她的腿肚子,她的腿顿时流出血来,她整个人瘫坐地上。
我的身体凝固了,动弹不得。我的头顶是疯狂的愤怒,可心中和肚子却压了一腹腔的悲哀!这不合时宜的悲哀就像浓鼻涕。它从前一直在我腹腔,但这时刻,头顶的愤怒抓得我要发疯,这悲哀却浓厚得化不开赶不走。
这悲哀沉下来,却慢悠悠升起一种感情---“爱”。
我这个15岁的少年被自己的强烈又扭曲的感受惊呆了。我何曾爱他?我怎么会爱他?他那样对待我哥哥和我妈妈,我怎么可以爱他!可是那浓雾似的柔情却升了起来,直到笼罩了我全身。恨之深,爱之切!
咳!感情是什么?世界上原本没有感情,感情是冷热对比后的结果。没有冷,便没有热;没有爱,便没有恨!冷热,爱恨原本就是双生子,他们原本就是同一样东西!
我一手举刀在半空,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似将行走,我就那样生生地定着;我,15岁零10个月的少年,在那一个下午,抬起眼睛,奇异地看见了双鱼图。我看见了双鱼图从天边地平线下缓缓升起,一半是白,一边是黑,白在上,是恨;黑在下,那分明是爱。那双鱼图在我眼前不停地转啊转啊,然后一轮红日从双鱼之背喷薄而出。它对我放出红色光影,直到它那雄厚的红光从那手不可及的双鱼之后穿透我的身体,穿透了我的岁月,在我的往后的整个生命都与我直视。
我于是全身在发抖,冷了大半截,我感到彻头彻底的悲哀!我明白我是下不了手的了,我缴械投降,我这个没用的懦弱的人!我在心里咒骂自己“没用的贱人!真是个废物!”,这时,我的心中忽的升腾起新的希望--“我可以杀了我自己!”。我要证明我的勇气,我要杀了我自己。
刀尖在发着冷光,那光比刚才更刺眼。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不!我不能杀了我自己,我怕痛!我怕死!我不想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如此渴望活着,“死亡”的浪花只是向我笑了一个笑脸,还没摸到我的脚趾头呢,我便会电触了般跳跑。
我轻轻放下刀,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我张开嘴巴用咽喉喘气,这样我的所有情绪就被压在胸腔之内。我无声地喘着气,侧耳倾听。我听见父亲的呼噜声停止了,他快要起床了。妈的,看我! 我既浪费了一个永远不会再有的好机会,也再一次证明了我是个多么没用的废物!一个下贱胚子!
在父亲翻动身子那一刻,我虚无地张开的嘴巴,狰狞给空气的面孔一瞬间收敛,消失。你知道我的眼泪将在三秒之内干掉,我的双眼不会红肿,没有人会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将肩负“行将就木”直到我离开这个家。
可是从那天起,我打定了主意:我要活下去。
我在与伙伴和亲人的相处中学会了把这些破事藏起来,不说。因为它们就像神憎鬼厌的感冒病毒,把它们抖露出去只会讨人嫌。
高三的时候听到安金鹏的故事,我心里很是羞愧。他的苦难看起来那么高贵,他在他的苦难中表现出来的全家人的齐心协力,全家人迸发出来的共同的忍耐和对苦难的抗争是令人赞叹的精神光辉;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出类拔萃,他是如此出色如此坚强以致于那些苦难变成了成就他的垫脚石。而我,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不孝顺,心里歹毒的女孩子。现在我的成绩终于是够得上给父亲的面子争光的数字了;我的母亲当上了小领导,哥哥一年前离开家出去工作了;我就像蠕虫,扭着白胖的身子,做作地矜持,贪恋这虚伪的“光环”和“舒适”。这才是真正“腐败”。
我怀着羞愧的心情,考上了大学,终于离开了家,如此结束了我的少年时代。
“你再次回家,心情怎么样?”我问我的“病友”。
“我很轻松。人都有自己的命,我父母的(自己的命),我的(自己的命)。。。”朋友说。
“你这样,还能跟你姐姐们相处吗?”我说他,话语中带着责备。
他哈哈笑了:“她们确实不能理解我。”
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才是“高贵的”?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不聪明,不漂亮,做不出什么丰功伟绩,捣不起什么惊涛骇浪。但平凡人的存在很有必要。我的对人生的理解,对人的理解,都基于我小时候的经历。我用那双曾睨视着我的家庭的眼睛睨视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一夜夜的“惊心动魄”和“要生要死”是我理解世界,理解如我一般平凡的人,得与跟有着相似不愉快经历的人沟通的基石,而在这个世界上,平凡的人总是比较多,平凡的有着很多不愉快经历的人更加多。
是的,我长大之后,逐渐地在忍不住的回望与思考中一点点地理解了我的父母亲。
我的父亲是国名党的后代。不像我,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小的时候很喜欢画画,考美术专业学校,成绩名列考生中第三,却不被允许入读;从小常被人骂“反动派”,还时有小伙伴半路“伏击”他,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回到家却只能面对冰冷的炉灶和黑黑的墙---他的爸爸妈妈被关牛棚了。他背着“反动派”的罪名,下乡去了最穷的地方,做最苦的活,受尽欺辱。这一路走来,他外表强悍,可是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卑微不堪。后来,全国高考放开了,他也没敢去考,一来身份上他是“贱民”,二来,他觉得自己不行!可是他多么向往大学校园。没有文凭,在单位也总被欺负。我的父亲总是一副“我就贱命一条!我不在乎!”的样子,活着几十年来无论是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还是父母去世的时候他都烟不离手,现在70岁了仍然烟酒不忌。但是在他的内心其实渴望被称赞,渴望年终评奖有他的一份,渴望工资单上多那么100块钱,渴望领导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说:“工作能力强!好小伙!”,可是,他的内心又是那么的自卑。他觉得自己能力就是强,称得上“好小伙”的称号,可是又不相信自己会站在与别人同一个台阶的平地;他总是怀着一双仇恨又渴望的眼睛,站在阴影处,死盯这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对于他,他找到了我的母亲----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懦弱的人。她也想过离开他,可是她就是害怕外面对她的指指点点,害怕前景黯淡的可能性,于是慢慢地,她便相信了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他过得那么苦,也只有我才能理解他也只有我才能跟他相处,没了我,他一刻也活不了了。。。。啊,一个天才的人,便会有扭曲的个性和强烈的感情!他是爱我的,这是他真实的样子,是只有我才能看见和忍受的样子。。。”。我的母亲在苦难中并没有感到那么的苦;她的苦夹杂着甜蜜,那苦中带甜的复杂味道,足够她在余生不停回味。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的人生。
我爱平凡的人,这苦痛的张力其实是生命。它谈不上美丽,但它是人活着的重要内容之一,虽然具体表现形式不一样。人推动世界前进,推动技术发展,推动思想解放,推动人人皆自由,人人皆平等的美好世界的形成,在伟大的从远古以来便没有停止过的进化中,人的痛苦起了很大的助力作用。人因为感受到痛苦,但不屈服于痛苦,于是产生了勇气,智慧和社会进步。
平凡的人构成世界。你坐在书桌前的每一分钟,世界各地都有人死去,有人出生,有人痛哭,有人欣喜若狂。热爱生命,便是爱人。我的经历,是我得以与众多普通人连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同频共振的沃土。作为回报,我收获了“我活着”的感受。
我的痛苦,我的经历,我的透过生活的眼睛,就像撒在冬日泥土的种子,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在思考,它们便可能因为智慧与爱而转变成美丽的花朵。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的父亲母亲也是平凡的人,我们讲的是平凡的故事。我们就像一个个很小很小的麻雀,“啾啾”地唱我们自己的歌。但千万只小麻雀的歌声,就汇成了大自然一年四季的回响。
一个能力强大的人,命运将他她推向了浪尖,于是他她在举手投足之间带起了巨大的潮,于是乎,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如果有超于平凡人的能力,那应该感恩老天的赏赐和他人的栽培,同时为自己的努力点1000个赞。如顾况初看白居易的诗,赞扬道:“诗作如此,其居也易!”,才能莫有出其者,这总归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然后,还是要戒骄戒傲,平常做人。
或者只是如我一样平凡的人,喜欢听音乐,敬佩梵高莫奈,但是对艺术和音乐没有特别的感受,跑步打球不比别人更好,学习上老师说要“融会贯通”,等到自己真的“贯通”了,别人早就“浑然一体”了。我们这样的人,要不卑不亢,认真对待生活。
但无论是有才干的人。还是平凡的人,但愿每一个人,都能记得我们是整片大海,是整个大自然的一员,无论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相同的怀着对整个人类的爱,传播出去的都是清澈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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