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长安的桃花开了，西市里小贩的叫卖声中，渐渐多了桃花糕这种物件。

  桃花糕，红絮是会做的。清晨起床采摘下半篮子带着露水的桃花瓣，清水浸泡上半个时辰，捣碎研磨成细粉，再取上半瓢子糯米粉混合，半碗热水里加上三钱冰糖，待到化得没了踪影，倒入搅拌成稠状，小火蒸煮，这么一道下来，饶是红絮多么小心地掌握着比例、火候，做出来比起街上那家永庆坊还是缺了点味道。红絮掀开比她身板还大的锅盖，提起筷子尝了尝，继而撇了撇嘴，雾气晕着她娇小的面庞，她轻叹口气合上了盖子。

  “红絮啊，来来来，大伯给你留了一块糕”永庆坊的掌柜一脸笑嘻嘻的边用纸包起那块糕，边向站在门前的红絮招呼道。说起来这掌柜的是看着红絮长大的，红絮六岁没了娘，十岁爹被官兵抓走再也没回来，幸而她已是懂事的年纪，靠着幼时她娘教她的针线活长到了十六岁。掌柜看她可怜经常把卖不出去的糕点送给她吃。

    转眼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也有几个媒婆提着小花酒壶迈着小脚摇摇晃晃的踏进她那三间茅草屋，但是看见红絮那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脚，也只得摇摇头叹息而去。是的，红絮有一双大脚。娘亲去世的早，爹爹忙于劳作，为了操持家里，红絮解开了她缠了不到半年的小脚，只为赶羊的时候能走的快些。对于出嫁这件事，红絮是不急的，孤身一人，倒也乐得自在。再说了，她有更感兴趣的事。

    “大伯，我想跟您学做糕。”终于有一天红絮向掌柜表达了她的心愿，掌柜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起头望向穿着一身素衣的清秀少女，瞥了一眼街上开得正盛的桃花，“那好，你就先从桃花糕学起吧！”

    如是这般，红絮学了半个月，一道工序反反复复研究，做出来还是差了些味道。

      边疆战事渐渐平息，打了七年的仗，长安街上的百姓都说总算能喘口气了，好日子要来了。

    更令女子们兴奋地是，天都第一美男子的归来——戍边大将军锦风。他是当朝宰相的幼子，戍边四年，打赢了无数胜仗，立下赫赫战功，却也不过弱冠之年。军队回朝时，红絮正在街上卖花布，行人们挤作一团，一个彪形大汉不小心碰倒了她的布，正想插起腰来训斥，却见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噗通噗通”的跪倒在地，一个人屁股顶在她腿上她踉跄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大婶一把把她拽倒在地，她定了定神，缓缓抬起头。阳光有些许的刺眼，隐约看清来人骑着高头大马，笔直的腰杆，身着银色盔甲……红絮眨了眨被亮片刺痛的双眼，“莫不是神仙吧！”她内心感叹道，这般神气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红絮眯起晶亮的眸才得以看清那人的样貌，剑眉下一双桃花眼深不见底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沦陷其中，高挺的鼻梁，薄唇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那怕是最标准的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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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听隔壁王大娘家的闺女谈论起这人，才知道他身份是何等的尊贵，红絮低头看看装满桃花瓣的竹篮，“红絮啊，别做梦了，那样的夫婿可遇不可求啊。”原来，自长安街上那一见，少女的心头早就埋下了一粒种子。

    红絮觉得她的糕比以前做的好吃了，但还是有别于坊里的。眼看着桃花落得差不多了，红絮有些急了。家门前的桃花只剩一株未落，她每天期盼着它能再支持些时日。

    这天中午红絮在院子里淘洗花瓣，三四月的天气，日头还没那么旺，她却觉得的额上汗津津的，抬头用手背擦拭一番，瞥见门前那人，惊得把一旁的竹篮碰倒在地。红絮的目光盯着倒下的篮子反应了半刻，“哎呀，我的花！”连忙蹲下身子却见一双修长的手握住篮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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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生路过此地，甚觉口渴，想讨杯水喝，若冒犯了姑娘，多有得罪。”那人缓缓开口，如飘落的片片桃花，优雅的魅惑人心。她逆着光看他，对上他深邃的眸，忽的站起身，手心朝里在素色儒裙上蹭了蹭，“请这边坐。”她低着头指了下身后的石凳，慌慌张张的跑进了屋里。不多时，她捧着一只木杯走出，“乡野之地，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将军不要嫌弃。”只见小小的杯子里飘着两三片桃花，“你知道我？”他笑吟吟的望着她。“长安街上有过一面之缘。”她依旧不敢看他。

  “这是桃花茶吗？”他端起问道。

  “是，今年第一茬桃花采摘下来做的。”她小心翼翼的回答，告诉他这是新茶。看他终于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些苦了。”他道。“呵呵”，她拂袖轻笑，“将军怕是没喝过花茶吧，都是这样的。”

  那人的耳梢一红，咳嗽了两声，她的脸上才停止笑意。

  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良久，他看向石桌上大大小小的盆筐，“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桃花糕。”“哦？可否给本将军尝一尝？”他似乎很感兴趣，剑眉轻挑，把那杯桃花茶一饮而尽。

  “可……以，不过您得稍等片刻了。”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比往日更加认真，用火折子点燃薪柴，红絮又添了一把木屑，火势才算起来了。坐在院子里的那人此时迈着大步走进低矮的炊房，高大的身影遮盖了斜阳，“你在烧火吗？”

  “回将军，是的”红絮毕恭毕敬的回答。

  “不必那么拘泥，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唤我锦风便可。”他蹲在她面前，瞧着她被灶火映红的脸庞，“敢问姑娘芳名？”

    她毕竟是没与男子亲近过的，此时两人只不过隔了二尺远，近的她能听见自己“砰砰”心跳声。

  “我…红絮。”

  “红絮，好名字！”她笑了笑，心想怎么就是个好名字呢？

  “红絮！我来帮你烧火吧！”

  “不行不行，怎敢让将军您……”她连忙摆手，是啊，肯在这坐那么久，只为等她一块桃花糕她已是感激不尽了。

“本将军从没有白吃的道理！”他严肃的样子把她吓坏了，讪讪起身，让他坐在灶火前，然而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人竟是笑的比那火苗还灿烂。

  她忘了告诉他火候，也许他并不晓得什么是火候，她离开去打个水的功夫，厨房里已是“乌烟瘴气”。在那人急切目光的注视下，红絮掀开了盖子，清香扑鼻而来，锦风深吸了口气。

  两人“灰头土脸”的坐在石凳上，面前是一盘桃花糕。红絮拿起一块放在嘴里，终是没了软糯之感。锦风倒是一块接一块的吃着，“这糕同我之前所食的完全不同，甚是好吃，一点都不腻。”红絮没再言语，只是托着腮静静看他，见他吃的急了，就为他添上一杯茶，记得那年灯会，她去看戏文，台子上唱“红酥手，为君奉杯茶”，她瞧着自己的手，心下竟没来由的一阵欢喜。

  自此之后，锦风便常来看红絮，吃她做的糕。男未婚女未嫁，这么一来二去的，邻里之间难免多了些闲话，何况是这么一位寻常女子和当朝大将军如此尊贵的身份。红絮越来越怕上街，姑娘们嫉妒的眼神，大婶们的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都会印在她的眼中，甩也甩不掉。掌柜的劝她，“孩子，他，咱们高攀不起，算了吧。”

  门前的桃花终是落了，他看着满地的桃花对她说，“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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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说了那个消息，天子指婚，将其皇妹和夕公主下嫁给当朝大将军镇北王锦风，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而她在那个桃花纷飞的下午，同他回了王府，成为了他的妾。

  她这样的身份能陪在他身边已经很满足了，偶听到下人们议论新来的姨娘有一双大脚，也只是微微一笑，她真的不在乎，有他就够了。

    大婚当日，她看着王府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想起成婚那晚，他伏在她耳边对她说，“原谅我不能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他呀，还真傻，其实她知道他有心就好了。

  桂花开放的时候，红絮已有了二个月身孕，她让丫鬟摘了新鲜的桂花，亲自做了桂花糕给他吃。他说，还是觉得桃花糕好吃些。红絮轻笑，“那好，等明年我让你吃个够！”

  然而，他却没等到。

  刚下完初雪，梅花冒了个头，锦风接到消息，边疆战事吃紧，临时出征。他说，“你生产时，我一定回来。”她信他，每天挺着大肚子站在桃树旁等他回来。

  三月，桃花还没开，八百里加急，他快马赶回，看见她躺在床上，似乎没有一点声息，“阿絮，我回来啦！”他握着她冰冷的手轻声道。

  她缓缓睁开眼，“你回来了，我好累啊锦风，好想睡，你看没看到我们的孩子？”

  “恩恩，是个男孩，眼睛像你，嘴巴像我。”他手上的力度重了几分，“不要睡阿絮，我还等着你做桃花糕呢。”

  “桃花开了吗？”她恍惚看向窗外，“等我睡起来吧，不然没力气。答应我不要恨任何人，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我爱你，锦风……”

  “不不，没事的，我帮你摘花，我帮你劈柴，我帮你生火，我做给你吃好不好，阿絮~”回应他的是窗外的几声鸟啼。

      这年长安出了两件奇事：

  一夜之间，满城的桃花盛开。

  公主和驸马和离。驸马带着唯一一个妾室生的公子，搬到了南街郊外的三所破茅屋里。

  再后来，永乐坊更名红絮斋。红絮斋里的桃花糕是京城一绝，每逢桃花盛开时节，客人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