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尽管我知道我和让-雅克之间的友谊并未结束,但他离开,我很高兴。
我生了病,卧床数月,充分品尝到了生病的滋味和甜头。就是在这时候,我才完全回到对我的梦的思考上。
两年里,我做过许多新梦——每个梦都有两个或三四个版本,每个版本都有有趣的不同之处。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梦包括“红枕头之梦”、“破窗之梦”、“泥鞋子之梦”和“军火库之梦”。
第一个梦,“红枕头之梦”,是一个温和、和平的梦。我走到一个法官面前,他判罚我去看管关押少年犯的牢房。我采取的是人道主义政策。我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张转椅上,靠着一个红枕头,看着我的每一个犯人。这张转椅是我发明的,转得非常非常慢。所以,我背后会发生许多事情,而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但是,只要这些孩子彼此之间不动武,我就不去管。
在“破窗之梦”中,我在一部片子中扮演女仆的角色。导演非常仔细地跟我说戏,并告诫我千万别多说一句台词。我拖地板、抹家具,掸书籍上的灰尘,还要把烛台里面的蜡烛油刮干净。结果,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块窗玻璃。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惊慌失措,因为整场戏又得从头重拍一遍。
在“泥鞋子之梦”里,我一直在找让-雅克,因为他和村里的弱智少年干好事被当场捉住,后从乡下逃脱。我现在还记得弱智少年那匀称的肩膀和脏兮兮的膝盖,他穿的被撕破的咖啡色衬衫和脏内衣。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脚上穿的又重又厚的皮鞋,鞋子比他的脚大两码,整个梦里,他都趿着那双皮鞋,笨拙地挪动,我在法官大人面前为让-雅克求情,他被赦免了。在“军火库之梦”中,我应征入伍,去造一颗准备投向敌人的巨型炸弹。黑泳衣人来检查我们的进展情况,他指出我们没造炸弹,而是造了一盏探照灯。他告诉我们说,假如一个任务完成得很糟糕,他能在远处嗅出来;他还说,他就是嗅着我们不负责任的工作所发出的臭味而从几百英里以外的司令部一路奔过来的。
我做的这些梦主题常常是审判和惩罚。我想,社会显然因为疏忽而没来审判我,我这是在替社会惩罚自己。我一次次做错事。但是,我人微言轻,都没能形成哪怕是最小的力量中心,所以,别人就不会对此作出反应。我的日常生活已经变得没有分量,我的梦继续嘲笑我,因为它们揭示出我的努力有条理却无用处的真相。我在生活中愉快地选择了平静,可到了梦里,这一平静成了令人不快的糊涂、依赖、渎职和被动。开始的时候,我做梦是一种强迫,但最终成了习惯,接着,习惯开始自我解体、自我嘲笑。我没有觉察到这一变化,也没有嗅到其腐烂的臭味,还沾沾自喜地陶醉在我现在视之为我自己丰满的诗情怀抱之中呢。没有什么让我感到震惊,尽管有许多事情让我感到悲伤。
后来我做了个噩梦,生活也随之改变。
我梦见自己和一群人正朝山上一个什么娱乐场所爬过去。山顶是悬崖峭壁。我的同伴们开始轻轻地踩着悬崖表面的立足点下山,容易得仿佛在下楼梯。但我却发现下山不容易。我愣在那儿,心里清楚自己肯定是对付不了这陡峭的悬崖,要下去,我肯定会感到头晕目眩,最后坠落下去的。最后,我稍稍低下身子,停下来,恐惧之中抓住了一种什么扶手,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动弹不得。我现在记得我当时想自己以前下过这么陡的山,而且也已经知道自己是下不去的。
但是,接下来,我就到了地面,和已经下山的人群一起在那儿来回转悠。这是个什么场子,上面浇了柏油,但场子里没有座位,四周围了起来,跟手球场一样。场子中央站着两男一女,离其他人远远的。
这三个人衣服穿得很少,膀子和腿都裸露在外,我马上猜到他们是杂技演员。而且,他们站在一起,心思全在他们自己的讲话当中,根本不管周围人怎么样。凭这些,我判断他们一定是外乡人。
他们开始离开场子中央,边走边互相讲话。但是,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才走了几步,就扭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然后仔细查看他的腿部。我看见他的腿肚子上有一道奇怪的伤疤,再仔细一看,发现他伤得要比我想象的严重:受伤处有一块肉隆起呈柱形,看了真让人感到恶心。
剩下的一男一女站在他身边,做出保护的样子,满脸的关切。我听见那男的自言自语地说:“不他这样不能参加表演了。”他看看人群,然后指着一个观众,径直跟他说道:
“你能行行好吗?”
对方回答得很不自信,也不热心。
“请帮帮忙吧,”这个杂技演员说,“你看得出来他的伤势有多严重。”
受伤的演员仍旧坐在那儿,捧着他变形的腿细细察看。那个女的站在他身旁,注意着另一个杂技演员的恳求有什么进展。求观众帮忙的演员显然是杂技团的头儿。
“嗯,好吧,”这个观众说,“我能帮就帮。不过,我时间可不多了。”
“只要一会儿时间。”这个杂技演员说着,转过脸去,朝女演员和地上的同伴笑笑。
这个观众问要怎么帮忙。“是这样,”杂技演员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把刀来,“站那儿别动就行。”
杂技演员朝这位观众走过去,开始动刀子。他用刀子在这位观众身上和脸上横一刀、竖一刀划了好多下。他在他身上划了一道长线,一直划到腰以下,划过腹股沟,另一道划过腰部,还有一道划过胸部。在脸上,他划了一道竖线,竖线从额头一直划到鼻孔,再延伸到下巴;又在脸上划上两道横线,一道从左耳上方划过、从眼睛下面一直划到右耳上方;另一道线起于左耳根部,从上唇一直延伸到右耳根部。
我看着这一切,感到非常迷惑不解。因为不仅没有血溅淌出来,而且这位配合的观众连一句痛苦的或者责备的话都没有。而我发现,杂技演员不只是在用刀子切开,也不只是在皮肤上划过,做个记号似的,事实上,他切得很深,所以,肉在他的刀下被切开了。
杂技演员在一声不吭,用刀子娴熟地切开这位观众的肉时,后者耐心地站在那儿,杂技演员切完了脸部之后,后退一步,似乎是要欣赏一下自己高超的刀功。接着,他一步上去,动作敏捷地将手指插进这位观众的脸,把切开的几部分肉从脑袋上拽离出来。我害怕得直喘气。“就没有人拦住他吗?”我差点叫出声来。这时候,杂技演员又缩回手指,观众脸部的各部分又复位了,尽管被杂技演员切开的地方还是能看得出缝隙来。
“只是做个试验而已。”杂技演员笑笑说。
这位观众的反应出奇地平静,我这才恍然大悟,也许杂技演员根本没有伤害他。我正这么想着,却发现我就是这位观众。我脸朝下,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我感到有刀子正在我背上和臀部划着横线、竖线。不痛。有点痒,不过,有一阵阵舒服的感觉。但还是有些刺痛的感觉,于是,我骂自己虚伪,骂自己虽然在受折磨,却装出享受的样子。但我现在不记得有什么痛。
也许,我真的害怕刀子在身上划,但我不承认有那么厉害,因为,我扮演被切的观众这一角色时间不长。我突然之间又成了一个旁观者,正看着那个杂技演员用刀子在原来那位观众身上切最后几刀呢。
这位观众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现在没有人搀扶他是起不来了,也不能说话。杂技演员对他说:“快了,我快好了,别急,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这位观众似乎听明白了,很高兴,杂技演员向他保证他的磨难就快结束了。我也放心了,就不挡着别人,尽量伸长了脖子看着杂技演员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将这位观众扶起,靠在自己的胸前,让他站在那儿。观众的身体就像一棵小树苗要栽到新地方一样,僵硬地靠在那儿。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尽管稍许有些晃动。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害怕但又满怀希望的神情,这一神情成了这个僵硬身体还活着的惟一迹象。
“就剩一件事了,”杂技演员声音柔和,给人希望。“请耐心一些。一点都不会伤害你,做完,你就能回到朋友身边去。”这位观众感激地看看他。
“就剩一件事了,”杂技演员说,“你不知道我和我的同伴对你有多么感激。你帮了我们,你会高兴的。”
我等在那儿,满心希望这个不祥的手术赶快结束,让这位观众身体完好无损。
“就剩一件小事了。”杂技演员说。
说完,他迅速而果断地抓住这位观众头的两侧,一只手朝左,另一只手朝右猛地一拽,先是这个观众的头颅裂开,接着是他的身体在中间部位裂开,裂开时,仅仅传出一声低得像是叹息那样的短暂的呻吟。他的身体已经明显裂成两半,并立即哐当一声僵直倒在地板上。
这位观众的命运让我感到悲愤不已。他是这么相信杂技演员,这么顺从他。其实,这个杂技演员一直都想害他。(隐约之间,我明白了这一谋杀的意图:他需要一个身体来替换他的同伴那毁坏的身体。)他根本不在乎观众的性命,只关心由他领头的小杂技团。除非旁人对他们有用,否则,根本就不当回事儿。
我现在对自己来这个鬼地方感到很难过。我不想看见这样的暴行,我转过了身,醒了。
做完这个梦以后我回到我赠送安德斯太太的那栋房子和安德斯一起隐居。
这章里作者描写了许多梦,还尝试解释了一番,特别是最后那个噩梦对其行为的变化起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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