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真的还要自己动手么?”
“不是不放心你,这几年都懒得动了。这次捡你妈妈的‘地’,还是我自己来。就算破一次“亲不自捡”的行规好了。墓地我早几年就看好了。时间定在下个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只有个把月,时间紧了点,不过还来得赢。我负责先做好墓地、刻好碑石。到时候叫兄弟姊妹回来。其他亲戚,还有村上的干部和近边的邻居要不要通知?”
“莫太张扬,莫去讲排场。到时候,能回来的就回来一趟也好。你妈过世差不多十年了,捡好了她的‘地’,我心里才踏实。”
“捡地的钱,儿女平摊,行不?”
“钱,我有。你们帮把事做好。”
八十有二的王老汉起身出门,身后跟着年近花甲的大儿子。老人站在禾坪下,用手杖指给儿子看。他选好的“地”就在正对面的山坡上。儿子看了一会儿,很专业地点了点头。
王老汉四个子女。老大继承了他捡地的衣钵,名气渐超父亲了。老二是镇上中学的校长。老三在外地经商当老板。最小的女儿嫁给了城里一个什么局长。长孙在北京读博士,大儿子几乎成了镇里的名人。子女后辈的出息,让人认定与懂风水有关。因而颇受人尊敬。
大儿子的家就在不远的下屋,是新做的洋楼。去年读博士的儿子带了两个外国朋友来住过两天。进山转了一圈,外国人嘴里总okok直夸这里的空气新鲜风景好。王老汉不愿住洋楼,坚持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大媳妇会常来照看送些吃的。
大儿子一通电话,传达了父亲的决定。王老汉家的电话连着几天响个不停。三儿子说话直,“爸,给妈捡地我支持。就是下月初九,可能回来不了。我寄1万块钱回来,够不够?”“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这是我的孝心。再说,大哥前两年才做房子,家里还有读博士的。让他少出点钱多操点心。我真的很忙,对不住了。”“那你去忙吧。”王老汉放下电话没有生气,也并不为儿子要寄来1万块钱来而高兴。捡地对他和大儿子来说轻车熟路。他理解儿女,心里还是想他们能回来。
老二和老四在开工建墓的那天回来了。老二脱下西装准备帮大哥打下手,反被大哥笑话。“不劳校长做泥水匠。你有学生,我有徒弟。放心好了。”大哥的幽默,让老二只好站在一旁陪着笑。王老汉全神贯注看罗盘,老四专门换了旅游鞋,倒做了父亲的下手。
吃饭的时候,老四说:“我跟二哥商量好了,我们一人出5000块钱。三哥是老板,他出多少随他。大哥出力,不要出钱。”“你们体谅我暂时有点困难,心领了。给妈捡地,我做老大的怎么能不表示意思呢?”一旁的大嫂是个大嗓门,“我们不出钱不行,为爸妈的事要平着来,就是去借也得出。我们做房子,你们已经帮了不少。”老二沉思片刻,“看来大哥大嫂不出钱,心不安。这样好了,算你也出5000,其中2000算徒弟的工钱,行不?”“这是我的义务,是本行,你们干不了,当然由我做。”“做女儿的要说句良心话,如果没有大哥大嫂住得近,我们哪有这么放心。”王老汉静静地听着,心里高兴。别人家办事总会有争吵,甚至打架的都有。自己几个儿女能这样为人处世,跟死去的老伴很有关系。心里打算好,先收着他们的钱,办完事再还给他们。想起老伴治家的点滴,眼泪流了出来。女儿心细,“爸,你怎么了?没有不舒服吧?什么时候去城里作个检查。”“八十多岁还检查什么?我还能动。你们出不出钱,我都没意见。出多出少,我都高兴。”
建墓工程紧锣密鼓。按王老汉的要求,做两个连在一起的墓穴,为自己的后事一并作安排。王老汉柱着手杖天天巡查指导。大儿子在父亲的监工下,力创优质工程。在爆竹声中,一座几乎没有遗憾的墓地完工了。离初九还有个把礼拜。
爆竹声传出去很远,陆续就有人来送礼。王老汉无法拒绝乡里乡亲的人情。临近初九,王老汉连续失眠。同床共枕五十年的老太婆好像在眼前活了起来。长长夜,他们都在对话。王老汉流了许多泪,说了许多想念的话。初七初八两天,他都去了屋侧角不远的坟地。一遍遍告诉老太婆做好准备搬到新家去。直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才恋恋不舍回家。
初九那天,天还没亮,王老汉就起来了。出门看了看雾蒙蒙的天。直到曙光初现,脸上才现出笑容。心里默念,天气真好,老太婆有福气。
吃过早饭,大儿子带上了工具,长孙博士和叔叔校长一起提着用来盛骨殖的瓷“金罐”,王老汉特地进屋拿了一条新毛巾。十几个儿孙前呼后拥向坟地走去。到了坟头,大家忽然静了下来,不像往年清明扫墓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捡地是这里的习俗,棺葬之后八到十年再把骨殖捡起来,正式做墓刻碑。大儿子上前敬了香,还到旁边的坟上也插几支香。然后点响爆竹。看了看时间,对父亲说:“时辰到了。”王老汉神情严肃起来,看着几个儿孙撬开砖砌的洞口,合力把那副他记忆犹新开始朽烂的棺木拖了出来。大儿子拿瓶白酒,绕着棺木洒了一圈。递给父亲一双手套。王老汉摇摇头,丢开了手杖。棺木被打开,胆小的不由退了两步。王老汉不再理会其他人,仿佛进入了某种职业状态。大儿子在地上垫了块塑料布,放了几刀表芯纸,帮着把尸骨抬出棺外。一具盖着缎被由蚕绢包裹着的骨殖清晰可见。王老汉叫长孙把“金罐”放在他身旁,便蹲下来开始工作。揭开蚕绢和衣服,捡起一根骨头,先用表芯纸擦一遍,又用新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一边自语,“老太婆,我来跟你洗个澡,干干净净住到新家去。等太久了吧,我会来陪你的。”大儿子从未见父亲这么认真过。在一旁说:“爸,妈的骨头蛮好。”接着,很默契地烧着一盆准备好的枫球子,上面支起一个簸箕。把父亲擦干净的骨殖一根根放上去熏。王老汉还在自语。“子女都还好,我们家也出了博士。老三有事没回来,你莫见怪。他媳妇来了也一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说过,有事就托个梦来。你总是怕麻烦我。活着的时候,你吃的苦还不够?受的委屈还不够?没有了你,我吃肉也不香。”
身后的晚辈走过来看一眼又退回去,大家心里寒寒的。几个姑嫂开始了抽泣,气氛变得有些沉重。老二要大家近前,向着母亲鞠了三个躬。王老汉默默地擦拭着骨头。把细小的指骨排在手掌上,一个个算清。拿起一根腿骨,上面有明显裂痕。“要不是跌断这根骨头,就不会走得那么快。你都比我的身体更好的。都怪我,门前那块垫脚石松动很久了,我就是没去垫实来。你看这骨头都没长好,你还拐着帮我煮饭,我有愧呀。”泪水模糊了老人的视线。抬起衣袖去揩,女儿赶紧上前用手帕帮着擦去浑浊的泪水。
将近两个小时完工。熏过的骨头金黄金黄的。好像这样的品相多少给了王老汉一些安慰。把骨殖装进“金罐”是个技术活。只有大儿子知道父亲最拿手的是摆放“坐金”。老人的动作很小心。摆放几根又停下来仔细检查一遍。骨殖摆放在“金罐”里很落实,轻轻摇晃也不松垮。
老人拿起一个银手镯,擦干净又要大儿子用酒洗一遍。“这是你妈唯一的陪葬东西,给老四吧,就一个女儿。”女儿接过来,用手帕仔细包好放进口袋。老人许是蹲久了,站起时险些摔倒。长孙手快扶住。“爷爷,不能走,我来背。”“把手杖给我,能走。”“老二,你们扶着爸走,小心点。”老大抱着盛着母亲骨殖的“金罐”跟在父亲后面。
安放仪式简单,也没请和尚道士。王老汉用罗盘测了又测,不允许出半点差错。学建筑设计的博士站在身后,对罗盘的功用忽然有了兴趣。爆竹又响起,王老汉满意地看着全新的墓地,眼光停在那块为自己预留的无字碑上。
老屋的禾坪变得热闹起来,客人来了十几桌。王老汉不必操心,知道凡事有人操办。对面的墓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喝了半杯酒,老人脸色红润,话也多了。拱手环顾,向客人致谢。对着身边的儿女说:“我的心愿已了,你们好好过日子。老话说‘生同床,死同穴。’不是说笑话,我答应过老太婆。我有个决定,死后不再棺葬,火化了就直接放到墓地去。”老人的神情有些激动,看了看大家,手指着那块无字碑。儿女们心头一紧,知道父亲是想兑现承诺,就连棺葬十年的捡地也不愿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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