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的年代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还在读书,因为喜欢写字,也偶尔有点文字见于报纸杂志,所以经常收到一些来信。大部分来信我都会回复,一般也就是来回几次就没了下文。也有极少数的,反复多几次的,可以算着笔友。只有一个人,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直到很久之后。
那时候我刚上大一,连着用笔名"雨晨"在"新华日报"副刊上发了几篇散文,无非是些风花雪月少年情愁的感慨。有一天在收到的几封读者来信中,有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丁雨晨,正好和我的笔名是一样的。拆开来读了,原来是来自江苏宿迁的一个女孩子,她说她在机关上班,闲得无聊翻报纸的时候偶尔看到我的文章很喜欢,又正好跟她同名,所以就写信给我了。我也惊讶于名字的巧合,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喜欢自己文字的女子,自然是非常愿意交往的了。于是我就给她回信了,当然要感谢一番谦虚两句了。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复,随信还有两首她自己写的小诗,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句印象特别深:"白天象黑夜一样,漫长、孤寂、寒冷。"那时侯的我,年少青春,意气风发,自然是见不得如此忧伤悲望的情绪了,不过还是蛮喜欢她文字的风格的,简约干净。后来一来二去的,我们互相了解多起来了。她说她跟我一样大的,中专刚毕业,家里人通过关系把她弄进宿迁下面一个县的政府机关上班的。她说她其实很不想去的,她从小学跳舞的,她非常喜欢跳舞,梦想着做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可是她家里人不同意,非要她回去上班。她说她每天很无聊,机关里面无所事事,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报纸,机关里面各种报纸都有订的,于是她就每天一份一份的看,一个字也不放过。除了看报纸,再就是帮领导养的花浇水。然后就只剩发呆了,无聊的发呆,看着窗外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在舞台上旋转,一圈、两圈、三圈,转到自己都数不清了。她说她很羡慕我的大学生活,可以自由自在地玩,无拘无束地跳,可以跟很多同学朋友一起出去春游,可以去读书馆看很多很多的书,所以才能写出那么美的散文。她总是要我给她推荐一些书,于是我会把我正在读的书里面挑选一些合适的告诉她,她说有的书当地能买到有的买不到。有时候她会让我给她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我告诉她学校食堂的菜可难吃了,大排硬的跟石头一样,青菜烂的入口即化,米饭就跟糠一样,她就说我在骗她,不过很好笑,很开心。我又告诉她我们班男女比例1:1,都是十六个半,因为有个男生说话娘娘腔,喜欢翘兰花指,我们称他"十七妹",算半男半女,她就说我在骗她,不过很好笑,很开心。我又告诉她,我们晚上经常在宿舍里面打牌,打"拱猪",输了的人要象猪一样用鼻子去把那张猪牌Q从一堆叠起来的牌里面拱出来,她说这个我应该没有骗她,想想都好玩,很好笑,很开心。每次我读她的信,她说她读到我讲的笑话啊故事啊的时候都很开心的时候我就会想象她发笑的样子,我会想她是抿着嘴笑呢还是笑得前俯后仰呢?我想到她的开心,于是我也笑了。
到了大三的时候,我已经写不出那样优美的文字了,能够见于报纸杂志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最后干脆就没有了。于是那些笔友们也都慢慢消失了,除了她,我们一直保留着互相通信的。那时候我们通信很频繁,一般每周一封信,最迟不会超过两周,必定有信来的。后来,每周等候她的来信,就成为了一种习惯,如果那个星期没有收到她的信,就会觉得肯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就会郁闷和担心,直到下周收到信了,赶紧拆开来一看,原来上周她们传达室的大爷生病了没来上班,虚惊一场。就这样,我们靠着每周一封的书信往来,彼此交流着生活琐事和人生理想。在我看来,她是一个离我很近的朋友了,我了解她的很多事情,能够倾听她的心声,能够给她无聊的生活带来一点开心。我想她也是把我当朋友的。
很奇怪的是,南京和宿迁虽然相隔不远,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甚至连这样的提议都没有过,甚至连彼此的相片都没有交换过。也许我们都担心真实的照片或者见面会破坏彼此在对方想象中的美好形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象我的,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子,身材苗条,个头中等,扎一条马尾辫,有一个美人尖,但是我想象不出她的脸和五官会是什么样的。我有时会想,她会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呢?
就这样到了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了,同学们都在忙着找工作,我也不能免俗。以前曾经幻想着靠卖文为生的,这条路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通了,养活自己是当务之急。找工作的日子自然是有些焦虑的了,于是她的来信对我而言就更显得重要。她问我对工作的想法,我告诉她我想去上海工作,那个城市会有更多的机会,她回信说我应该去闯一闯,不能象她那样一眼就看到老了,只是我们以后就距离更远了。我回信说是啊,不过我们可以一直写信的。其实,话语之间,伤感毕现。
大四毕业的六月份的时候,忽然就没有了她的信。开始我还没有在意,因为都忙着和同学聚会了,直到过了六月二十号左右的时候,大家都开始离校了,我才想起来都已经有二十天没有收到她的信了,这在以前是绝对没有的事情,何况我马上就要离校了,我要去工作的地方远在天边,连个新地址都没有,万一她找不到我怎么办?我赶紧给她写信告诉她我快要离校了,想知道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信,让她赶紧回信,这样我离校前还能收到。可是尽管我在焦虑中等待了十来天,还是没有能够在离校前等到她的信,无奈,我在深深的不安和忐忑中离开了学校。
工作以后,我简单的写了封信给她,告诉她我的新地址,但是还是没有回信。我不知道到底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漫长的等待也慢慢消耗了我的耐心,平复了我的情绪。九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迹是熟悉的她的字迹,地址是熟悉的宿迁邮政第xxx信箱,她的信终于来了。我拆开来一看,厚厚的十几页纸,我知道她肯定要说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告诉我的事。
她说她前面几个月生病了,一直在医院里面,收不到信也不能写信。他说她知道我肯定会很担心焦虑的,她说对不起。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些她从开始就隐瞒了的秘密,她说她不是有意要欺骗我的,她一直想告诉我真相,可是一直不敢。她说请求我原谅她,不要怪她。然后她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
她说,除了"丁雨晨"这个名字和宿迁这个城市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说,她没有在机关上班,也没有学过舞蹈,其实她从小就得了重病,不能进行任何的室外活动,小时候吵着要去上学差点死在学校里面,从此爸爸妈妈就再也不让她出门了,专门请了个阿姨这家照顾她。她最远的活动距离是小区的花园,还必须有人推着轮椅。她说她恨透了这样的生活,白天跟黑夜一样,漫长、孤寂、寒冷。她有个姐姐,每天放学后教她认字和读书,白天的时候她就自己趟在床上看书看报。她说她总是在幻想外面的世界,她幻想自己可以自由的跳舞,不停的旋转;幻想自己可以上大学,在图书馆里看书;幻想自己可以谈一场恋爱,跟男朋友手拉手地散步。
她说给我写信的原因是真的,当时她读了我的文字中一句"孤独的时候,思想是痛苦的折磨"(我都忘了我曾经写过这句文字,显然是"少年强说愁"了),她说这句话她感受很深,如果她没有思想,她就不会有遭受痛苦的折磨。她说她给我写信的时候,不敢告诉我真实的情况,于是根据自己的幻想编了一个自己的故事。
她说她非常喜欢跟我书信往来的日子,因为有我的来信,有我给她讲的笑话和故事,有我给她推荐的书,日子也不象从前那么难熬了,心情也舒畅多了,连身体都没那么脆弱了。她说她一直想告诉我真相,可是总是不敢,她请我原谅她。她说她非常感谢我,是我给了她生命中一些特殊的东西,让她的生命多了些颜色。她说她好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女孩,这样就可以到南京来看我。
她说几个月前病情突然加重了,不得不住院,现在好一点点,回到家里休养。她说现在写字很累,这封信写了三天。她说感觉到自己的病情恶化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说她想念我给她讲的故事,想念我给她讲的笑话,她说她想念我。
虽然一直在压抑自己,情绪还是瞬间崩溃了,泪水跟决堤一样汹涌而出。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也在想念着你啊!我想给她写封回信,可是哭泣中的我无法下笔,最后我写了四个字:"我想见你!"然后留下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接下来几天一直没有收到她的电话,两周后收到她的信,她说最近身体好了一些,跟爸妈和医生都商量了,想到南京去一趟,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宿迁,现在一定要去看看我给她描述过的那个城市。我立即回信告诉她,我把工作辞掉回南京去等她,我要陪她去看看我们的城市。
我辞掉了工作,又回到了校园,在离开四个月之后。我住在研究生同学们的宿舍里面,继续给她写信,并请同学帮我收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在冬天来临之前肯定会来南京的。为了方便她找到我,我用仅有四个月工资剩余的几百块钱买了个传呼机,然后天天啃馒头或者跟在同学们后面蹭饭吃。
十月的一个早晨,我的传呼机终于响了,是她的留言,让我到南苑宾馆去找她,原来她昨天下午就到了,她姐姐陪她来的,就住在我们学校里面。十分钟后我跑到南苑宾馆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冲着我微笑的女孩,她就站在大门玻璃后面,早晨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的白色长裙和脸上的微笑,黑色的长发扎成了马尾辫,一切都跟我想象中的一样,除了略显瘦削之外。我知道她也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后来她回去后写信告诉我,她老远看见我慢跑过来的时候就认出我来了,跟她想象中完全一样,中等个,长发,偏瘦,自信的脸和眼神。
我们坐她爸朋友的车游览南京城。我们去了玄武湖,那是南京最美丽的地方,沿着湖边散步,沿着城墙散步,无意中碰到了彼此的手,不知道谁主动的,两只手拉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中午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她说青菜明明没有那么烂,必须要嚼的,大排也还蛮好吃的。饭后她要回宾馆休息一会,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睡觉,还一直不肯放开我的手。下午我们去总统府,她说原来蒋介石这么简朴啊。然后我们去新街口,看四周林立的高楼和眩目的广告;在新百感受了一下自动扶梯,去负一楼的超市里给她买了块巧克力。晚饭的时候,我们去夫子庙,看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看了艳冠秦淮的香君阁,看了堂前燕舞的王谢故居,我给她讲李香君和柳如是,给她讲王导安东晋和淝水之战,给她讲朱自清和俞平伯。她拉着我的手,紧紧的靠着我偎依着,听的如痴如醉,我心里酸楚难当。第二天上午我带着她在校园里面散步,给她讲八舍门前排长队的男生和偶尔上演的求爱大片;给她讲陶园的网吧里面枪声阵阵,那是红警打翻了天;在五舍南面的草坪上,可以看到二楼东头第二个房间,靠窗右边的上铺,我告诉她那就是我睡过的床。在北大楼前面的草坪上,我给她讲张之洞和两江师范学堂,讲老校长曲钦岳先生的"心力交瘁"。我们在操场上漫步,看旁边打篮球的男生;在逸夫馆,我们偷偷溜进正在上课的教室,幸运的听了半堂课,竟然是莫励锋教授在讲社会行为与关系,当年莫教授还不象现在这样牛X。下课后我们去图书馆,可惜我们俩都没有了进去的资格,只能在外面瞻仰一番。我们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她说感觉自己就象跟我一起在大学里一样,要是真的该多好!酸楚难当。
吃过中饭,她要回去了。临别时候,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强忍泪水微笑着送她上车,我知道再也不会见面了。车开了,眼花了,泪流满面。
她走后我继续留在学校里面,每天昏昏噩噩不知所以。一周后收到她的信,她说在南京的两天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她幻想中的一起都实现了,跟自己喜欢的男生,手拉手走在大学校园,此生梦想成真,心中再无遗憾了。她说感谢我的陪伴,给了她最美好的感受,可惜她不能好好陪伴我了。她说不再给我写信了,希望我忘了她吧,就当是个故事了。再一次,眼花了,泪流满面。
那以后我给她写过两封信,她都没有回信。我想过去宿迁找她,可惜我连他们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只有一个邮政信箱,而且我不知道见面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很快那年冬天就过去了,第二年的春天也过去了。六月的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去,习惯性的检查那个放在床头的传呼机(我已经开始用手机了,可是一直没有停掉这个传呼号码,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留言给我的。),发现了一条留言:"我是晨晨的姐姐,她上个月已经走了,留了些东西让我交给你。"我按照号码回过去,姐姐告诉我她已经走了,很平静的走了。家里人都知道我,还想请我去最后陪她几天的,被她拒绝了。她留了一个铁盒子给我,都是我们以前的通信。我只是听着,一句话也不会说,泪流满面。
几天后,我收到了姐姐寄来的盒子,打开来,里面厚厚的都是我写给她的信。从大一开始通信,大概有一百多封快两百封信吧。我翻看着这些信,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有些信的背面用钉书针钉着她写的信,原来她好几次都想告诉我真相的,又不敢,于是就重新写一封回信。另外一个信封里面,放着几封她最近写了但是没有寄给我的信,信中她说她感觉自己时间不多了,她好想好想我可以在身边,拉着手看着她。另一封里她说她不能那么自私,她不配做我女朋友的,让我赶紧忘了她。读着信,心里酸楚难当。我有把她当女朋友吗?开始肯定没有的,大一时我有个女朋友的,虽然在外地。后来通信多了,我对于这个一直只是活在我的精神世界中的女孩肯定是有感觉的,如果收不到信的时候我会很焦虑。但是毕竟她不是生活在我的现实中,所以很难说我有多么的喜欢。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我是带着情绪的,情感的表达自然是稍显冲动的。我不能确定回答这个问题。不过这都不重要,起码我们为彼此流过泪。
我把她写给我的所有的信,也装进这个盒子里面。星期六,我带着这个盒子,坐汽车去了宿迁。姐姐带我去了她的坟墓,我把所有这些信,都烧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她希望的,只是祈求她能收到这些信和我对她的感谢。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是,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我的精神寄托,就好像我是她的精神寄托一样。在我的初恋女朋友离开我以后,在我的文采慢慢枯竭以后,在大学生活已经变得无趣以后,她和她的信,就是我唯一的期待了。我想告诉她,如果可以,我们恋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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