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子妈

一

对于老公的娘，一些喊妈妈，有的叫婆婆，川渝一带统称为婆子妈。

有婆子妈就有婆子爹，但我却从未见过。他去世很早，只留在极少的几张照片里，于老房子门前的地坝前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婆子爹是当地著名的神汉，赢得了方圆数里包括自己老婆在内诸多乡邻的崇敬。也许是窥得天机过多，他未能解得自身病痛而顺利熬过一甲子，于59岁驾鹤西去。

据大姑姐说，当药石无医的时候，大家都对他的离去做好了准备，而他弥留当日，在提出让全家都烧上几叠纸钱，不至于让他在阴间无钱可用的要求后就闭上了眼，大家悲痛欲绝给他穿寿衣的当口，他忽得又睁开眼幽幽地来了一句：“纸要烧透哟，”

生生把痛哭流涕的家人惊出一身冷汗。

是的，纸钱最后肯定是烧透了，他自然也去了。

婆子爹走了，剩下一个婆子妈，顶梁柱倒了，一辈子没有主意的她，除了跟着儿子，就只能跟着儿子了。

我和老公刚结婚的时候，婆子妈的腰椎间盘突出症正发作在最要命的关头，治疗效果并不明显，有几个月都没有直起腰来，不得不找盲人按摩治疗。

一到晚上，正骨后反噬的钻心疼痛就让她泪水涟涟，一面暗自神伤自己的病痛估计等不到抱孙子的那天，一面也还庆幸九泉下老伴已经先行一步等着了。

数年以后，当已基本恢复健康的她用略带自嘲的语气向我讲述这一段儿的时候，看着她眼里的波澜不惊，让我还小小诧异了一番，这么个性子如温吞水一般的老太太，还有过如此豁达的心路历程？

婆子妈有四个兄弟，都与她不同母，她小时候也没少受后妈的嗟磨，所以她对这四兄弟的感情，也仅限于婚丧嫁娶送个礼，而已。

当然，前提是她的儿子，我的老公，在老家那个凼算是有出息的，上了大学，吃了公粮，还娶了城里媳妇，每次的红包都按城里的档次给，自然赢得了更多亲戚的青睐，丝毫没有因丧夫而对她有任何嫌弃。

她常念叨：“有后妈就有后爹，为了孩子，夫妻还是得原配。”

所以，在婆子爹生命的最后十年，即便因癌症病痛而性情大变，整日里摔锅哒碗，杀鸡宰狗，甚至于把她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她也没有弃他而去，一直陪到最后。

她与母家的兄弟感情淡漠，却与夫家的几个小姑相处甚欢，逢年过节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高声八卦，话题也不外乎是吃吃喝喝，有钱没钱，最多再讨论一下，这红尘俗世的人为什么，总是多情惹烦恼。

我凑过去听过一耳朵，很快便失去了兴趣。

陪伴

二

刚到城里的时候，离开了熟悉的土地，看得出婆子妈内心的惶恐无助，环顾四周，没有一个熟人，她不识字，不能读书看报，不会用家里的电器，出门怕迷路，还曾经历过强买强卖，虽然儿子带着她去讨回了公道，但始终给她单纯的内心留下了阴影。

那段时间我下班回家，经常见她默默地坐在窗边，眼神一片空洞。她的唯一期盼就是我的肚子赶快鼓起来，让她带乖孙，她说，这才是正事儿。

乖孙如愿而来，她也重新鲜活起来，手里领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儿，自然和邻里有了更多的交流。

她有了年龄经历相仿的同伴，带着她逛集市，跑菜场，教会她市井生活的林林总总，可相比城市里这些个精明市侩的邻居老太，她仍保有不可磨灭的简单与质朴，从来都以最大的善意对待周边的人，不是自己的，绝不贪图。

在得知我们每月的收入就浓缩在那张薄薄的银行卡上时，她的最大乐趣，就是抱着孩子陪我去银行取钱，看着卡片插进机器，随即吐出一叠人民币的时候，她就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为了让她多欢喜几场，有时候即使发的是现金，我也把它存进银行，再拉着她一起去取，让这个简单的老太太拥有简单的快乐，很简单。

相伴多年，我们从未红过脸，不是没有过观念的碰撞，而是无法化碰撞为冲突，她的人生字典里，从没有“NO,不行，我不愿意”此类话语，

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忍耐退让顺从接受，即使有人以此而看轻她，苛责她，她也不以为意，转身便抛在脑后，依然乐呵呵地过日子。

对，她就是这样。

仿佛弹指一挥间，她的乖孙就长大了，不再需要她如幼时那般呵护。青春期的小子，就连摸一摸头都要炸毛，婆子妈怅然若失，那个曾全身心依恋她的小孩儿，也许真的，不再需要她了。

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搬了第三次家，住到了更为繁华和便捷的区域。

我的婆子妈，不得不再次学着熟悉周围的一切，虽然我反复地教，耐心地讲，可对于不那么聪明的她，如何输入门禁密码，怎么穿越复杂的人行天桥，甚至要看懂超市的各类标签，于她仍然是巨大的考验。

每天早晨，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独留她一人；

每天晚上，我们看书的看书，上网的上网，她依然是一个人。

或许是为了不增加别人的负担，她从不诉说她曾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总是默默地做，做了又错，错了再做，绝不气馁。

在无数次坐错电梯，下错楼层后，她终于找到了使用电梯的诀窍。

我们住在15楼，她认得这个数字，无论上下，都先进去按上15再说，光标熄灭了再按，不论先到哪一层，到最后，电梯总得停靠在她想去的15楼。

写到这里，我觉得有些伤感，这么个单纯乐观的老太太，在年复一年的时光磨砺中，变得越来越畏缩和小心了，似乎总担心她的存在给人增添了麻烦。

陪伴

三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她变得开始热衷于五花八门的抽奖和赠礼，开始爱贪小便宜，为了几个鸡蛋可以排队大半天，为了一把面条宁愿把家庭成员的个人信息倾囊供出，厨房时不时多出一堆免费的鸡蛋面条茶壶铁锅……

质量么，你懂的。

那段时间，电话打给她基本都不在家，她的时间和金钱都给了所谓的免费讲座和保健门店，家里今天多一根磁疗腰带，明天再来一把高血压健康梳，还有不时增加的口服保健品，

老太太跟打了鸡血似的，终于找到了未来的人生方向。

苏芮在歌里唱：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是啊，谁能告诉我？

当老公第N次暴怒着把她偷偷购买的假冒伪劣药品扔出门外时，从来都是乐呵呵的婆子妈，流泪了，她的单线思维无法接受她全心依靠的儿子竟然会这样对她，而老公更无法想象老太太胡乱吃药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矛盾，不可调和。

看着立在窗边满脸委屈的她，腰背佝偻着，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神孤独且无助，一瞬间我的心里像戳破了一只装满醋的大气球，酸汁四溢。

出于感情，我很想就此放任，随她去罢，爱买什么买什么，只要她高兴，可理智又告诉我，不行。

为了不让她继续沉迷下去，我安排她每天去两公里外的农贸市场买菜，可在“便宜”这个指导思想下，她买回的蔬果肉菜总是残次品居多，而且总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我只得放弃；

给她买了些简单的十字绣回来，让她学着打发时间，可她翻来覆去看了看说，眼神不好使，颜色分不清，唉，此路不通；

我又带她去楼下广场跟着阿婆们学跳舞，她欣然接受，可大半年过去了，老太太却老是同手同脚，跟不上节拍，渐渐也失去了兴趣；

点播的家长里短肥皂剧，她也兴致勃勃地看，可她总搞不清楚剧中那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不多会儿就开始东倒西歪地梦周公……

无奈叹息，她，究竟该如何存在？

……

母亲

四

当我们还是稚嫩幼儿，父母，总是以保护神的姿态存在，承载我们仰视的目光，怀抱我们全心的依赖。

可当孩童们渐渐长大成人，曾经的天神却跌落凡间，有一天，你甚至会惊奇地发现，咦，原来神仙也会伤、老、病、痛，居然还变得越来越啰嗦、市侩、言而无信、爱贪便宜，有时候真是让人厌烦！

你开始俯视着她的一言一行，似乎总不那么合乎心意，似乎总能挑出些错处，

而她，对别人仿佛都能理直气壮，唯独对你，她默默忍受你的不耐烦不合作，无数次张口欲言，可迎上你骄横的眼，却只得慢慢转身离去……

应该这个样子么？

不，当然不。

我给婆子妈找了个穿珠子的活儿，道具由开首饰店的闺蜜友情提供，只需把水晶珠串进棕绳，中间岔以各色小珠，操作简单易行，为了提升她的兴趣，我告诉她一串可以收入5分钱，当然，资金由我暗中贴补。

看着硕大的珠孔，老太太高兴坏了，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啦！

除了手工活动，我又给她办了按摩、艾灸、洗脚等各种理疗卡，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再动歪脑筋，只得把她大把的时间，交给正规的养生服务机构了。

老公知晓消息，欣慰地摸摸我的头，在家里转了两圈不知如何表达欣慰之情，转身去商场给岳父岳母挑礼物去了。

……

庄子在《知北游》中感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是，忽然而已，孩童仍未长成，父母却渐老去，不知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对不可知的未来存有一丝期许几分恐慌？

透过当下我们的父母，我们隐约能窥见自己将来的模样；从膝下儿女的身上，仿佛也能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所以啊，今天你如何对待你的父母，他日你也将收获何等对待，公平至极。

……

当我认为岁月静好，此文即将圆满终章的时候，新故事又开篇了：

年近八旬的婆子妈近年来总结出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在购买保健品的道路上与我们展开心理战，奔袭战，拉锯战，总归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幸好我们在与青春期孩子的斗智斗勇中锻炼出了坚强的神经，“任而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哈哈！那又是下一个故事了……

适逢婆子妈大寿，惟愿她：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

因为，你的存在，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还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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