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这个字,对于我们一般人来说是沉重的。这是一个无需多问,也无需讨论,就可以确定了的事实。而另一个事实是这个“死”字,大家都习惯了不多问,不多提。为何啊?不能?不愿?不敢?我认为都是有的。
说这个“死”字不能提。我在农村外婆家的时候,和外婆她们一家子围坐在火边聊天时,我老妈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说着这样一个故事。话说她们村里有一位女老人,带自己的孙子在老家,孙子还小,难免调皮捣蛋,有时做错了事嘛,女老人便会骂:“你要活了、你要活了……”因为不能提“死”字啊,那很不吉利,所以便把“死”字换成“活”字来骂。我听了很佩服老人的智慧,真是高明得很!
说这个“死”字不愿提。我想到了自己小学四年级到初三这个阶段的时候。那时我在农村老家上学,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奶奶是一位,用我老妈的话说,连人都不太会骂的人,因为她不愿提“脏”字。像我们老家那里人的习惯,骂人一开口便是:“你这个小狗日的”,“你这个短命儿”,“你会要死啦”之类的非常狠毒的话。我奶奶不愿提这些脏字,“死”字更不愿提,所以便不太会骂人。而我们这些做孙子的更是不能提“死”字,只要几兄妹打闹、开玩笑时提到“死”字,被她听到了就会说:“喊你们不要乱讲,咋一个二个都不听啊。”之后又会撇着嘴生会儿我们的气。那时我们不但不懂得体谅她,还觉得有什么不能提的,故意提这个“死”字,惹得她生气。
说这个“死”字不敢提。我忆起了和另一半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我那时生了比较严重的病,到处寻医访药,中药、西药换来换去吃,就是不见好,精气神还不及一个老年人。她有次安慰我如何,如何。我便说“不怕的,死不了”。这话我说得倒是很随口轻松,可是她却伤透了心,眼泪瞬时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我见状,马上安慰好她,并答应好她以后不说这种话了。
可见这一“死”字多么不受人待见啊!之所以不能、不愿、不敢提,究其原因,我的意见一言以蔽之:“不想死。”讲得更具哲学性些那便是:“想在无常的人生中抓住一个恒常。”人终有一死,这样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谁人不知晓?可人都想多活十年,多活一年,多活一月一日,哪怕一分钟也好啊。秦始皇也要求个长生不死嘛!我们总有很多不该死的理由:“小小年纪才来这个世界不该死啊”,“年纪轻轻的婚都没结不该死啊”,“孩子都还没得一个不该死啊”,“孙子都还没有想够不该死啊”,“还要等着抱曾孙子不该死啊”……因为人总认为什么时候死都死得不该,所以便对死感到无尽的惧与悲!
对于死,就算我不用文字大作渲染,我们的脑海中也自然而然会浮现出与之相关的种种场景,在生活中也是常常听闻、见证着死。提到死我们也自然会联想到恐惧、眼泪、悲痛、绝望……
人对死感到惧与悲,作为一种主流文化延续至今,早已深深植入芸芸大众的骨髓里。人们对待死的态度,似乎已经理所当然,本该如此。不知还有没有人会发问,人可不可以换一种态度面对死?人可不可以无畏、平静的死去?
我们都把生死看得太重。我奶奶病重一年多,离死已经不远了。前几天我回老家看望她。由于天气太冷,我爷爷在房间里烧上了大炉子火,她成天只得坐守在火边。脚也没得力了不想动,起来走走,走不了几步便又坐回去。什么事也做不了,长时间这样呆坐着。双眼呆滞,脸色暗淡,身体也浮肿了。儿女们都忙着在外求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回来看看她。吃饭也吃不出什么香味。她自己说:“不吃又饿,吃了又吃不出什么味道来。”痛苦到了极点,活着已经没有任何盼头了。
我回来她同样是和我抱怨:“要是不生病,过几日天气好了,我都可以去城里住几日的嘛,去大广场玩一下,去外面游一下。人家七八十岁了身体都还好得很,不晓得我们啊,才这点年纪就像这样喽。”看来还是认为自己不该死啊!但我看来已经没有好起来的希望了,就看活着受折磨到什么时候。我有几回都很虔诚的求佛、菩萨,大发慈悲让她快点死。我也知道佛左右不了她的生死,因为佛自己说他有四件事办不到:无缘不能度、真法不可说、智慧不可赐、因果不可改。果本是自己所造,佛也无可奈何。即便如此我还是求了。
我断定我奶奶会在惧与悲中死去。惧与悲从哪里来,从“没有为死做好准备”的因上来。
泰戈尔《生如夏花》中有两句非常有名的诗:“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世人憧憬这样两个境界。之所以憧憬,是因为世人都达不到这样两个境界。我们生时战战兢兢的活着,死时带着惧与悲走掉,既不生如夏花般绚烂,也不死如秋叶般静美,所以才造就了这两句诗的伟大。反之,如果人人能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那这两句诗就狗屁都不如了。如果做到如此,那也就是圣人的境界了!所谓圣人就是站在凡夫反面的人,所谓凡夫就是站在圣人反面的人。多做到一分我们就离圣人的境界更近一分,完全做到了我们就是圣人!
南怀瑾先生在自己著述的书中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生病了,他的学生们见他病得严重,便很关心的问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他回话说:快了、快了!他说他的学生们还以为他的意思是快好了,其实他的意思是,快了,快死了!”他也常在他著述的书中提到,一个修道之人要念念求死,随时准备好死。
我们的先祖大禹有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人活着只是寄宿在地球上,如住旅店一般,而死了就回家了。
《庄子》外篇·至乐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庄子的妻子死了,他的好友惠子得知消息,急急忙忙向庄子家赶去,想对庄子表示一下哀悼之情。可当他到庄子家时,却见庄子岔开两腿,像个簸箕似的坐在地上,手里拿一根木棍,面前放一个瓦盆,用木棍一边有节奏的敲着瓦盆,一边唱着歌。惠子见庄子这样,便气愤得不行,忍不住说到:‘你夫人跟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你养育子女,操持家务。现在她死了,你不难过,不流泪也就罢了,竟还敲着瓦盆唱歌。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吗?’庄子开口说话啦:‘老兄啊,妻子刚去世时,我何尝不难过啊!只是过后我仔细想来,我妻子最初本来是没有生命的,非但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非但没有形体,而且也没有气。在恍恍惚惚之间,才变化而生出气来,气变化而生出形体来,形体变化而生出生命来。如今又变化而死去,就如春夏秋冬四季之变化般运行不止。现在她静静地安息于天地之间,而我却还要难过得流泪,我自认为这样做是不知命,所以便不再悲伤、流泪了。’”
所以对于这生死,还是庄子说得最彻底啊!他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们都习惯用活了多少岁来衡量生命的长短。活到二三十岁死,那就太可怜,太不划算了。活到八九十岁死,那就值得了。要是过了一百岁,哦哟,那就了不起了,电视台都会报导!可庄子说随时生,随时就死了,我们活了五百岁、一千岁,那都是假的。这个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一切永处变中。我们今天一醒来,昨天就过去了。现在是中午,早上就过去了。这一秒才过去,下一秒又跟上了。用一秒来计算,那还是我们人能感知到的范围。一秒拆分、拆分再拆分,身心内外,一切便都以我们不可感知的速度在变去。所以我们说活了多少年,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话,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不能算数!随时死随时生,随时生又随时死,永远在生死来去中转变。
我们这段生命彻底结束后,也不是完蛋了。譬如一个人死后埋葬在土地里,身体腐烂后又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土地又生育出粮食,粮食又被人吃掉,然后又拉出来——
所以也可以说:我即一切,一切即我,并未生过,也未死过。
而一个人死后,以佛家的立场来看,灵魂是可以继续投生的,所以也是生生不已,反过来说是死死不已。(关于灵魂如何投生,佛家有一套详尽的说法,笔者由于个人原因,不想过多阐述,如有兴趣者,可从佛学经典中了解。)
另外在这生死变化之后,还有一个不随变而变的,道家叫做“道”,佛家叫做“佛”,发挥起来问题就大了,所以也只好在此刹住车。
可即便有如此认识,我们仍对死感到惧与悲,因为无论了解到多少人不应该为死感到惧与悲的道理,那也只是为我们提供观点,如果我们不能加以运用,在心理上从对死的惧与悲中解脱出来,知道再多都于事无补。现在流行“知行合一”这个词。用现世的观念来看,“知”就是了解到,“行”就是行动,做到。我认为知、行虽然放在一起来说,但比重是不一样的。因为知道是很容易的,做到才是最难的。所以经常反省自己,鬼道理懂得一箩筐,一提到做就很惭愧,愧对自己啊!不过好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人只有反省才能知道过错,知道过错才有改变的可能,改变了才能进步。因此我认为,想超越对死的惧与悲,首先得从理上对生死认识通透,然后用自己的一生去修行,一次又一次的去面对,每面对一次对死的惧与悲便少一分。
我不得而知,自己会何时死去,会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死去,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确是实实在在的去面对死了,做一点收获一点,“用一生为死做好准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