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大毛,在一个和往常一样普通的夏天里,登上了工厂宿舍楼的楼顶,
眼睛里没有一丝犹豫就跳了下去,仿佛另一个世界有人在召唤。
楼层不高,只有6楼,但摔死一个人已经足够。
(1)
2015年的夏天,我不到20岁,刚刚丢了工作,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思索明天去哪儿的时候,在某同城的招聘启示上随意一点,一个对话框就显示在我面前。
“找工作吗?”
我熟练的打字道:“没错”
“底薪2050,加班制,地址在山东某某开发区。明天过来面试怎么样?
“好的“
我加了这个人的QQ才知道,她也不比我大两岁,是一个苦逼大专实习生。由于学校和某某康工厂每到夏天就有合作,于是学生们每年都有一批在夏天的时候充当非常廉价的苦力去工厂效力,按人头给学校领导提成,不去就不给毕业证。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模式既解决了工厂的招聘苦力难,又顺便让学校领导大赚一笔不义之财。

年轻人之间很快就熟了起来,她还是个稚嫩的姑娘,说话的时候,声音柔柔弱弱的。我问她,一个姑娘来工厂上班你受得了吗?说起这个,她切了一声说:“我这个工作已经很好了,每天就只是招招人,说说话。我的不少同学都进了生产线呢,累死累活,连坐都没时间坐,那才叫累。
当然了,某某康生产线的累简直比老干妈里面的辣椒都货真价实。
我说,你的工作就是专门“勾引”我们,去你们工厂工作是吧?
她佯装生气,“要死了你”。
(2)
外面的世界总是美好的,不过我认为这句话只适合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真正在外面颠沛流离的人,其实都知道,家里才是最好的。
我看着火车外快速闪过的街道和不值一提的风景,心里充满了幻想。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那张幼稚的脸上应该满脸写着两个字:SB,没有丝毫对陌生的敬畏和恐惧,就像那些悍不畏死的人慷慨赴死时的决绝,现在想起来也是另一番滋味。
24小时的火车终于尘埃落定,走出火车站又坐了40分钟的出租车,才到了我们约好的地方。
那是一个广场,广场还算大,我下车的时候,已经有很多拖着行李形形色色的人,等在那里三三两两的抽着烟闲聊了。这些人中几乎全是男的,只有零星的一两个姑娘不说,姿色还让人骂娘。当然我没仔细看,因为我脸盲,分不清谁漂亮不漂亮。
“勾引”我去上班的那个姑娘,当天因为感冒去打吊瓶,因此没能亲自去接我们,她不光“勾引”了我,还有另外40多个人。
她生病不能来没法子,只能让同事代替。她这个同事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一过来简单的说两句之后就收走了我们的身份证,本来我还有所顾虑,但看见别人都乖乖的交了之后,我也就坦然的交了。实在不行,要死一起死呗。
收了身份证,又反复的问了我们有没有纹身等等,之后就带我们穿过马路坐上了一个公交车,走了大约只有三站就来到了厂区门口。
我现在还记得当初我们那拨40个人拖着箱子排队过马路的场景。就像小蝌蚪排队找妈妈。
(3)
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工厂,没有之一。
这个城市的某某康,在这个城市有五个厂区,分别用英文字母代替——A区,B区 等等。我去面试的是C区,规模还可以。
我承认我刚进去就迷路了,因为太大了。
这个工厂的食堂上过舌尖上的中国,平心而论味道不错而且很大很大。但我要说的是这个工厂里面的人行道绝对可以作为人在囧途3的拍摄地,因为太长。
和我一起来的有一个大哥,比我大五岁,来自内蒙乌兰察木。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哥们儿,这忒大了,你不懵吗?
我吹牛说:这都是小意思。我以前干活的地方比这大多了!
接下来就是常规的入职了。我们这群荷尔蒙旺盛的小伙子们终于在培训室看见了几个姑娘,我们个个眼里放着光紧紧盯着人家看。这几个姑娘是人力资源部的,年纪不大。其中一个姑娘长的还挺好看。
填完了一系列的表格之后,我们就等待着十分钟就能做好的工牌,上面印着我们的照片。
工厂是不能让外人随便进出的,必须刷工牌才行,24小时有保安盯着,比看家狗还尽心尽力。因为当年“东北人大战山东人”受伤无数,动静之大都引来了特警。因此规范出行顶多是第一道安全防线。
工牌到手了之后,负责人让我们赶紧去吃饭,然后就回宿舍休息明天好上班。一边说还一遍看手表,原来,每天每批的入职者的时间都必须控制好不能耽误,不然就是影响成百上千的人。
(4)
食堂很不错,各种菜品小吃主食水果应有尽有。
忙了一天的我们终于有了一点安慰,饭桌上蒙古大哥边啃一串骨肉相连边问我:“哎哥们儿,你说这真有跳楼的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工作的地方相对轻松,当然是在车间。里面的环境还好,没有尘土飞扬,而且不用穿那些束手束脚的静电服,完全可以穿我们自己的衣服。
只不过就是做的工作不是很好,每天坐10个小时,上厕所还要请假。
蒙古大哥是个直爽的汉子,有些人天生是什么性格你看他干活就能看得出来。我和蒙古大哥一起被分到这个岗位,,做的还好,他第二天没做三个小时就跟比他还小几岁的领导请假称腰疼就回了宿舍。
我看了一眼继续像老黄牛一样吭哧吭哧,因为我知道,这种工作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果然,不到两个月后,蒙古大哥就受不了辞职了,走之前我们喝醉了酒,他还拍着我的肩说,好好干,你还年轻,有前途,哥是不行了,哥老了。我偷笑。
蒙古大哥走的很潇洒,就像他切断勾搭上的几个姑娘联系方式一样潇洒。
(5)
转眼间来到了新的一年。
中原沿海城市的夏天可不是闹着玩的,热的人脑壳疼。吃多少大樱桃都没用,只想在白天钻进一台冷气不断的冰箱里,还得来两根老冰棍。
工厂由于人多,吃饭时间密集,因此到了夏天,食堂的食材新鲜程度就没办法保证,自然也就容易吃坏肠胃。所以直到现在我还认为2016年的盛夏7月和8月是我认为的魔鬼60天。
那两个月的C区接到了一笔超级订单,做的东西也是后来扬名国内——绿厂R11和某粮食手机。大量的订单当然就需要我们一线员工繁重的劳动,每天大量加班不说,食堂也是出了问题。
连续接近一个月,厂子里每天都有吃进医院的人,你在当时工厂的街道上经常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扶着一个走路拉不开裆的人,那个人必然就是吃坏了肚子拉脱水了。
我当然也不例外,隔三差五的就去医院打吊瓶,每天都感觉浑浑噩噩没有力气。后来食堂终于在我们花了很多钱、进了很多次医院之后,整改了食物质量,并给我们每个员工进行了补偿——一个鸡腿和一瓶可乐。
遗憾的是我不吃鸡,也不喝饮料。我看都没看反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6)
平静的生活千篇一律,本来我在这个是非之地干的还挺来劲,但跳楼事件离我只有一堵墙的时候,我就决定辞职了。
车间里是不让抽烟的,外面专门的吸烟区才可以抽烟,小小的地方经常挤着很多贫穷附骨的烟民吞云吐雾。
有一天下着雨,我慌慌张张的下楼准备偷个懒抽烟,一摸兜坏了,烟没带。正想回去的时候,一盒崭新的白盒泰山递了过来,我顺势抽出一根熟练的点上深吸一口气。
“谢谢啊哥们儿”我边吐着烟边笑着说。
“没事,别客气”
交谈中我知道他叫大毛,19岁,老家贵州,家里还有个妹妹。
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挣点钱干够了再换,过节的时候回家,给妹妹买一身新衣服。
连日来的繁忙工作加上食物的不对付,再加上流感肆虐,大面积蔓延。短短几个星期已经离职了成千上万人,离职的虽然多,但招上来的却很少。
因为年中了,不是太高的工资,是不可能吸引人跳槽的,众所周知某某康的工资在山东某城市一点都不高,招人全凭招牌。
这些离职者中,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离职的,这中间每个人几乎都有过一些坎坷,甚至与管理者发生摩擦。但我从没放在心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几乎是每个工厂员工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
有一天我又拉肚子了,前前后后折腾到凌晨三点多,舒服一点之后刚想睡觉就听见了轻微“咚”的一声,没过多久就是一阵警笛声,还有人声的嘈杂,但当时我太困了迷迷糊糊就睡了。
完全没想到那阵警笛声是带走大毛的勾魂索命曲。

(7
第二天上班我才知道,真的死人了,而且死的人竟然是大毛。
某某康对于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从这么多年的前车之鉴中,总结出了怎么快速解决这种事的最有效办法。
就在大毛跳下去落地的瞬间。比狗鼻子还灵的保安就迈着犬步跑了过来并且报警,警察来的时候还带了高压水枪用来处理血迹。狗一样的保安则盯在周围不许任何人靠近,底气之足,神情之傲,就像在做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后来据说只赔偿家属不到40万,大毛的领导和一条产线的同事没有人提起,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大毛干活的位置被另一个年轻小伙子取代,才18岁。隐约听见他的领导把他领过来的时候还告诫了他一句:“好好干,别给我玩消失。”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抽过白盒的泰山,我怕我想起大毛。
某某康是世界级超级代工厂,外人只看见了他的辉煌,却不知道这份辉煌是从无数年轻人的骨血中淬炼出来,里面充满怨气和哭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