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小雅·四月》:另一种失控
四月维夏,六月伹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废为残贼,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我日构祸,何云能榖?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尽瘁以仕,宁我我有。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诗经·小雅·四月》全诗八个小节,每个小节四行,是一首工整的文人诗歌。诗人将全部才情用于吐槽自己的遭遇。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讽谕诗,诗人半是自嘲,半是抱怨,叙写了自己行役江南,遭遇变乱,滞留难归的痛苦与愤懑。
这种情境下的诗人,已经放弃了与天子对话的内在动力。用他自己的话讲叫“尽瘁以仕,宁莫我有”——“我”竭诚鞠躬尽瘁以为仕报国却难为上所知。实际上,他写这首诗,已经没有打算让当时的天子读到,甚至也没打算让同时代的人读到。诗人的痛苦与愤懑早已超脱了现实,他只是在与自己对话,与千秋万代之后的后人对话而已。
这一切,对于当时的天子而言,显然是另一种失控。毕竟,诗人当时是他的臣子。让一个臣子失去与自己对话的兴趣,做天子的显然是有些“失误”的。
天子的这个“失控”,实际上在《论语》中有所提醒。《论语·微子第十八》中,周公告诫到鲁国封地去的鲁公伯禽时,有过一段交代“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诗经·小雅·四月》中的天子所违背的便是这段交代中的“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滔滔江汉,南国之纪”表明诗人被贬谪遗弃在江汉之南,诗人在第一小节中写到的“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则表明诗人的先祖已经是奉事朝廷的功臣了。作为故旧之人,没有太大问题,却被贬谪遗弃在江汉远地。诗人怎么会不伤心?一个文明人,如果不是过于伤心,又怎么会说出“先祖匪人,胡宁忍予”的诛心之语。谁愿意轻易指摘自己的先祖呢?“先祖匪人”——我的先祖难道是他人的先祖,“胡宁忍予”——为什么他不很庇护我忍心让我受苦呢?往深处讲,诗人的先祖没准还与当时天子有些血缘上的关系,或者与当时天子的先祖有过命的交情。当时天子的做法让诗人无法接受,诗人有无法直接抱怨当时天子,只好迁怒于自己的先祖。用指摘自己的先祖,来表达对当时天子不念故旧的不满。
贬谪之路悠悠远远,一路走去从“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到“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榖,我独何害”——一路上,诗人也没搞不明白为什么天下人都是好命唯独自己点儿背。“废为残贼,莫知其尤”——一路上,诗人也没有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最后,就像以“莫须有”被定罪的岳飞一样,诗人将自己的错处归结为——“载清载浊”,归结为自己未能与他人同流合污。
诗歌最后两个小节的比喻非常精彩。“匪鹑匪鸢”“匪鳣匪鲔”,诗人认为自己既不能像鹑和鸢那样一飞冲天、绝尘而去,也不能像鳣和鲔一样潜藏于深渊,躲藏起来。只能如同自己所见的“山有蕨薇,隰有杞桋”那般适应环境、随遇而安。
诗人所哀,半是自己的命运不济,半是世事的可悲可叹。
《左传》记载,文公十三年,郑子家吟诵《鸿雁》,季文子以这首《四月》回应,以表明自己对大夫行役过久刺怨者的理解与同情。宣公十二年,晋楚为郑而战,郑国的乱臣贼子石制企图立公子鱼臣分郑为二,以至于引楚人至。众人引用《四月》中的“乱离瘼矣,爰其适归”两句,表达动乱频频,百姓苦不堪言,无以归处的忧虑。
四月初夏缤纷彩,六月酷暑接踵来。我的先祖佑他人,忍心看我受祸灾?
秋日远行好凄冷,花木萎谢正飘零。身遭此罪多苦痛,何处存身得安宁?
冬日冷酷真无情,最是凛冽是寒风。天下人人都好命,缘何唯独我不幸?
原本山上好花卉,既有栗子又有梅。而今遭难皆枯萎,糊涂难明谁得罪。
山间泉水何其多,有的清来有的浊。不能合污有此祸,何时才能成正果?
江汉涛涛平又阔,惠泽滋养全南国。鞠躬尽瘁做好官,当朝全然不记得。
我非鹑鸟与飞鸢,无以振翅向高天。亦非鳣来亦非鲔,不能潜藏于九渊。
蕨菜薇菜在高山,低洼湿地杞与楝。我学君子作此诗,渲泄内心苦于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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