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我来到美国的一家养老院做志愿者。这家养老院位于四季如夏的佛罗里达州中部，属于assisted living facility（辅助生活设施），住着55个老人，大多出生于1930年代，尚有部分自理能力。
星期四上午十点，我准时到达。摄氏22度的天气，阳光很好，几个老人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艾琳及妮儿达、约翰夫妇远远看见我，便热情地朝我招手，我于是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起享受这灿烂的阳光。
由于我在这里做志愿者的任务之一便是记录他们的人生故事，如今一个月过去，我已经慢慢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故事。
1.“我杀死了三任丈夫，最爱的却是他”
妮儿达1933年出生于波多黎各，有四个孩子，她是随最小的那个搬到佛罗里达的。她个性爽朗，平时我们做运动、跳舞都很积极地参加。开始分享Life Story（人生故事）的第一天，我们围坐一起边喝咖啡，边吃甜甜圈，她大声地跟我说：“来听我的故事啊，我有很多故事呢！”
我赶紧凑过去，说：“好啊，好啊，快讲！”
她说：“我杀死了三任丈夫。”
我一听，乐了：“真的吗？好兴奋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这个呀，我还是不要讲给你小姑娘听的好。”
我说：“快讲啊，我才不是小姑娘了呢。”
她于是一本正经道：“是因为我们太多的性生活了。”
我哈哈大笑，追问道：“多少是太多呢？”
老头鲍勃也来劲了：“是啊，多少是太多呢？”
妮儿达想了想说：“每天，每夜。”
后来慢慢知道，妮儿达的确死了两任老公。她实际上认为，是喝酒太多导致的。“波多黎各男人不好，到处找女人。还是我现在这个老公好。”妮儿达带着撒娇的神情看着她的老公约翰。他俩是这个养老院住着的唯一一对夫妇。
“你和老公是怎么认识的啊？”我问。
她说：“那时候啊，我们都还年轻。那是在纽约城，我们在同一家大超市工作，我在鲜花部，他在牛奶部，不在一起的嘛。但是呢，我们有个员工喝咖啡的地方，每次，我瞄见他拿了咖啡杯去接咖啡，我就跟上去了。嗨，他那时害羞呢，是我追的他。”
他们是1976年结婚的，算下来也有43年的婚姻了。
我问：“你们有没有吵过架？”
她说：“从来没有。”
我说：“我不相信。”
她说：“小吵嘛，是有的。但是很快就和解啦。”
他们的故事，在这一个月中，妮儿达已经给我讲了四五次了。
这天早上，她又讲了一遍。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她又问我：“我给你讲过我和老公是如何相遇的吗？”
坐在旁边的艾琳忍不住了，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一遍啊？”
我说：“我也会讲啊。”
妮儿达于是说：“我们那时在一起工作，是吧？”她转向约翰。
我说：“是啊，是在一个很大的超市。你卖鲜花，他卖牛奶。”
我们都笑了。妮儿达说：“天啦，我已经讲过了吗？还好我还记得我的老公。”
不仅如此，在门口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妮儿达已经把她老公夸了不下20遍了。“他不会到处吊女人啊。他还是这么帅啊。你看是不是嘛。”
我顺着她手指看去，约翰坐在轮椅上，脖子不可控制地往左歪着，一只手不停地颤抖。他得了帕金森综合症。
约翰听她这么一夸，温情地笑了。阳光穿过树叶和门廊的罅隙，斑驳地投在他们身上。
我想，所谓真爱就是，她已满脸褶子、颠三倒四，却仍是他心目中的鲜花少女；他已因帕金森病手臂颤抖，头歪颈偏，却仍是她心目中的英俊少年。
2.“59岁，我做了脑瘤和乳腺癌手术，如今88岁了”
艾琳是我喜欢的另一个老太太，她来自波士顿，有两个女儿，两个孙女。
艾琳住到这个养老院才一个多月，还没有完全融入进来。“我原来在波士顿的时候，有很多朋友，我们经常聚会，很开心的。但是，我女儿搬到佛罗里达，我不得不跟她搬过来，没办法。我们现在只能通过电话联系。”她的眼里有了浅浅的泪水：“剩下的时光也许都会在这里度过了。”
除了妮儿达，艾琳不喜欢跟别人交往，却爱跟我聊天。这让养老院的负责人Deb很惊讶：“艾琳是真的很抑郁的。她竟然跟你聊了那么久，你看，你在使一切变得不同。（You are making a difference.）”我说：“不，是他们在改变我。他们太有感染力了。”
艾琳给我讲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很震惊。比如，她21岁和丈夫结婚，他们的婚姻维持了整整58年，直到丈夫去世。这期间，也有争吵，但艾琳认为，最重要的，是两个人能相处得来。
又比如，艾琳丈夫去世后，她就搬离了原来的家。丈夫公司有一笔抚恤金，他们花了七八年的时间才找到她。“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住进这个养老院的原因。那笔钱支付每个月$3000的租金，另有$3000的费用是我女儿在出。”
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最令人吃惊的一件事却是，在59岁那年，她发现得了乳腺癌、脑瘤，还发生过一次心脏病突发。她前前后后做了五次手术，竟然挺了过来。现在，她88岁了，头脑依然清晰，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艾琳的医生发现她的乳腺癌的同时，也发现了她的脑瘤。当时，两个孙女都才10来岁，听到这个消息，眼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当时我也挺担心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呢？舍不得孙女们啊，所以我一定要挺过去！”
乳腺癌手术之前，先做的右臂淋巴手术。艾琳说，检查出乳腺癌之后，她的三个表姐妹都打电话给她，让她先去检查右臂淋巴。他们家族都有这个问题。
她说：“幸好这样做了，是她们救了我的命。”
乳腺癌手术做了一两个小时，脑瘤手术时间却相当长。她说，右眼被脑瘤压迫得已经完全睁不开了。
“当时你恐惧过吗？”我问。
“有过，但我觉得自己一定能挺过去的。”她说。
“丈夫给予了你什么样的支持？”我问。
“他呀，我觉得最大的支持就是付账单吧。还有，他每天都往医院跑。”她说。
已逝的丈夫是她引以为傲的，他曾在男人俱乐部打篮球，人也又高又帅。
听完她的故事，我才想起来，有时我们早上做伸展运动，其中一个动作，Deb说，“把你的下巴尽量接近你的胸部。”艾琳就笑，说：“我没有胸部啦。”她的右边胸当时切除了。她说：“没关系的，我现在可以拿这个开玩笑了。”
看到艾琳，想到那么多人年纪轻轻便放弃了生命，就觉得太可惜了。你看，她努力挺过来，又活了接近三十年。多么鼓舞人心。
我们晒着太阳，继续漫无边际地闲扯着。这时，汤姆的孙子看完他爷爷，正准备离开。爷孙两个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往停车场走去。那孙子二十来岁穿着白色的运动服，高高壮壮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妮儿达盯着他们的背影说：“汤姆的孙子还挺帅的吗，比他爷爷可高多了。”
艾琳说：“你想干嘛？你想搞孙子吗？”
妮儿达说：“我就是看看啊。我喜欢看的嘛。”
我说：“是哦，看看又没错，看看又不损失什么，对眼睛也有好处。”
说完我们都笑了。在这阳光灿烂的春日早晨，风轻轻地拂过，上世纪的音乐低低地响着，我和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晒着太阳，打望着帅哥，生活多么美好。
跟我闺蜜讲了这个故事，她说，我八十岁了也要去打望帅哥，我们一起去。一定要化上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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