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僵硬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已经蔫掉的灰藜草,微微开着的嘴巴里爬满了蠕动的活蛆。脸上擦伤后的血迹已被这三伏天的太阳烤干,一只脚上的鞋子也不知丢在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老人躺在这里的详细时间,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吓得已经不成人样的老人的四儿子喊来了跟老人住在同村的大哥,接着是接到电话赶来的三儿子和孙子们,老人在这偏僻的角落住了很久了,也很少能见到儿孙齐刷刷的赶来看她的场面好久了。最先随四儿子赶来的老大有幸目睹了老人那触目惊心的遗容,他们也自行成为了这起自然死亡事件的仅有的两个目击证人。
这样的场面对他们来说也是前所未见的,他们起先忍受着惊魂未定的胃里的翻江倒海将老人清理一番后搬到一间窑洞的炕上。等老人三儿子和孙子们以及家族里的其他人赶来时,他们看到的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寿终正寝的老人。他们兄弟二人告诉在场的人老人是昨天夜里才去世的。
但是颇为细心的三儿子还是在他母亲的鼻孔里也发现了一条活蛆,他叫立在一旁老人的孙子找来镊子将它夹了出去。这下引起了周围一位长辈的怀疑,他走近仔细看了看老人的面容:脸已经整个浮肿起来,皮肤已经始腐化,手摸上去轻轻一扒拉皮就掉了。他看了一眼老人的三儿子说:“去把你那两个兄弟叫来!”
老人的三儿子从长辈的眼神里领会到了异样,随即叫来已经在院子里埋头准备丧事的兄弟俩。兄弟两人前后走进窑里,看着炕边上的长辈和站在跟前的老三,还有一边懵然的老人的孙子们,他两好像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长辈开口问:“你们的妈是昨天晚上啥时候没的?”
兄弟两犹豫了一下,老四抢先开口道:“九点多,快十点的时候吧。”
长辈明显忍耐不住了,怒道:“就是暑热的天,不可能才没了一晚上人就变成这么个样子!”
听到这话,老三突然冲着老四问:“老四,你快说实话,咱妈到底没了多久了?”
老三直冲着老四去是有原因的。老人家一共就生了四个儿子。几年前开始,四个儿子商量好由他们兄弟四个每人一年的轮流照顾老人,今年轮到了老四,去年是老三。
老四眼看瞒不住了,才说道:“应该是有三天了。”旁边的老大也点头表示了肯定。
二
也许是三天,也许是四天或者五天。窑里送来的能吃的东西已经吃干净了,老人本想舀口凉水喝。可水面离缸底太近了,她怎么探都探不到了。老人只好摇晃着身子缓缓地又来到了院子里那片长着灰藜草的地方,高高低低的灰藜草丛,大都已经被拽过一茬了。除了老人,谁又知道这以前用来喂猪的草煮着吃是什么味道呢。只是这一次,她不知道她连这顿喂猪草也吃不成了。
草丛里的石头终于绊倒了颤颤巍巍的老人。起先她挣扎了好久,可这柔软的灰藜草实在是太虚弱了,任凭她怎么拉扯,它们终究是没有力气将她扶起来。老人只能用尽力气呼喊,可这坐落在村子深处的偏僻老院子,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也隔了上百米。
此时能听见她的呼喊声的人只有那位瘫痪在窑里炕上的老伴,可他已经瘫在炕上大半年了。自从他瘫了,还是自己在照顾他的吃喝拉撒。但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个痴痴呆呆的需要人照顾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她不会怪他不来救自己,她知道他比自己还要可怜。她只是想着把这呼喊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好叫他记得她在这人间最后的声音,这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老人去世的消息是在第二天通知给其他地方的亲戚朋友的,老人的二儿子也是第二天才从城里过来的。消息在这天早上先是从村子里爆炸性的传开然后一直蔓延到周围相邻的村子,到晚上的时候已经覆盖了整个乡了。不知是谁出于良心上的正义,并未打算包庇有罪的人,那人于是就将目睹的情形昭告了众人。
兄弟们规规矩矩的为他们的母亲举办了一场葬礼。可这葬礼自一片骂声中开始,也自一片骂声中结束。尽管这骂声他们兄弟几个都听不见,可那浩浩荡荡的声音压过了丧乐队里的唢呐。以至葬礼过去好久以后,村子的上空还时时回荡着唢呐不甘的呜咽声。
三
我是那株被老人攥在手里蔫死掉的灰藜草的魂。我的残躯被老人的儿子们从她手里取出来后就丢进火盆里烧化了。在我就快飘出院子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怨力收了回去,有个看不见形影的声音叫住我:“别走,别走。”我一根死草的魂灵哪里耐何的了那么强大的怨力,于是就盘桓在这座院子里四处游荡。
当地德高望重的老阴阳师带着他的徒弟走进了院子,我正挂在停放老人遗体的那间窑洞的窗格子上看一群人围着逝者说些什么。看到老三引着他们师徒二人径直走过来,我吓得赶快沿着斑驳的窑面子滑到角落里。等他们进去了窑里,我才绕过倒塌的玉米架跳到院墙上,确定他们不会马上出来后,我一头扎进了那丛灰藜草中。
残茎败叶里还遗留着老人尸体的味道,熏得我晕晕乎乎。我只好躲去了靠近院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上。坐在高高的树上我看着那排破旧的老窑洞,顿时一股子恓惶的感觉涌上身来,暑伏天里的魂灵竟然也会瑟瑟发抖。
背靠着干山的窑洞也许一共有四口:左边两口的门窗都已经坏掉了,依稀可见发毛的旧糊窗纸残片在窗格子上忽闪忽闪。第二口窑洞的炕上暂时停放着逝者,紧挨着的第三口窑洞看起来比前两口要修整一些,里边还躺着一位瘫痪的老人,是这位已逝的人的老伴。而右边角落里的第四口窑洞已经被塌下来黄土埋住只露着半截了。
傍晚老阴阳师把他徒弟叫走后,我又溜进了准备祭饭的窑洞里。两位披着麻的妇女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在嘀咕。
其中一位年轻的问另一位年长的:“听说人没了几天上才发现的,你们家离得近,你一点儿动静也不晓得?”
“这咋能晓得,他们老大自己住这个村里都不晓得,我们咋能晓得?”
“哦,好像是他们老四先发现的,幸亏他们老四来了。”
“这可不‘幸亏’,这事儿怕就出在这儿。”
“你这话可不敢乱说。”年轻的压低了声音。
“我没乱说,今年头里开始就常见他们老四隔三差五的提着东西来,其他几个倒常不见。天凉的时候还见提的是饭篓子,天开始热了就看见塑料袋里提着方便面和干饼子。不过,最近一次什么时候来过就不清楚了。”年长的解释了一番。
后来她们再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突然听到老阴阳师喊他徒弟,我就立马出去了。
原来是立在灵棚旁的引魂幡突然倒了,有束纸穗子挂到了树上扯断了,老阴阳师叫他徒弟从新做一个系上去。
四
新年刚过,老阴阳师和他徒弟又来了。这次是家里的那位老头过世了。依旧是他家老三引他们看了他父亲的遗体。小阴阳师跟他师傅说和去年在炕上看到的那位骨瘦如柴的老人相比,如今躺在棺材里的这位身体富态的逝者好像一尊坚实的雕像。老阴阳师和去年一样的沉默寡言,如无必要,从不多话。
老人走得也算安详,夜里守灵的时候,老三和小阴阳师聊了聊他父亲。老三说他母亲葬礼结束后,他其他几个兄弟就商量着怎么安置父亲了:老大和老二一致不同意再由老四看管了。老二说要先回去和城里的家人商量怎么腾出一个空间房后再把老人接过去。老大说自己就住村里,不用把老人接到家里去,他可以每天过来一趟。他们都拖家带口总是各有各的不便,自己索性一口揽了来。他先带父亲去医院看了腿,好几科的大夫会诊后也没给出个明确答案,后来买了些身体保健的药就回来了。
老三搬到了父亲这里,他又像前年那样一日三餐都做起饭来,虽然就他们一老一小,但他也都做得精细可口。自从他妻子过世后,他一个人的日子都是随便凑合着吃的,可这做饭的手艺他并没有忘记。
鳏居的父子两就这样平稳的过着。老三说这半年看着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他就会想起瘦弱的母亲。他问过父亲好几次关于母亲去世前发生过些什么。父亲却只是咿咿呀呀答非所问,他觉着父亲一定是年纪太大了,听不懂他的话了。
老人去世前的几天总是走到这片去年夏天长着灰藜草的地方东看西看,老三出来看见了就把他从这片如今已枯草萋萋的地方挪开。几天后老人真正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八岁。老人在他三儿子好吃好喝的精心伺候了一个月后,就奇迹般地站起来走路了。
葬礼结束,老三一把火将院子里枯黄的干灰藜草都烧成了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四十九天后,我也终于脱身离开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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