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又重新读了一遍《陆犯焉识》。以前我读不懂,不明白,陆焉识究竟是在服刑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对冯婉喻的爱,还是从那个时候才真正开始爱上冯婉喻呢?
如果我们恶毒一些地揣测,当他在美国,纠缠在和初恋望达的拉扯进退中时他不曾意识到,当他在抗战,与韩念痕缠绵生活时不曾意识到,为何偏要在他被流放被遗弃,在麻木的折磨与饥饿中他心里才终于活泛起来,才一遍一遍咀嚼出回味出婉瑜的眼波,婉瑜的浓烈,婉瑜的只属于他的深重情意?最终,最终他是否被他自己心中升腾的孤独,无助,感动,歉疚,责任等等交织混杂的情感所蒙骗,以为自己真的爱上了冯婉喻?就算他真的从记忆中咀嚼出了冯婉喻的美,冯婉喻的风情,他内心中一直隐藏的对冯婉喻的依赖和渴望,可韩念痕又算什么呢?望达又算什么呢?在那个西北的荒原上不断回忆,不断咀嚼,不断深刻着对婉瑜的爱的陆焉识,他到底怎么看待他生命中出现的其他的女人呢?
可我慢慢懂了,我慢慢把自己代入进了陆焉识的角色。从后往前看,做一个事后诸葛其实相当无趣。陆焉识对冯婉喻的爱似乎是确信无疑的,但我不愿相信他不曾爱过韩念痕,或者他给韩念痕的爱就比冯婉喻低了一个境界,因而失去了所谓“真爱”的资格。我也不相信那个陆焉识,那个被放逐的陆焉识,在确认自己对冯婉喻的爱时,真的胆敢无耻地说出自己并不爱韩念痕。那个与韩念痕共同体验着相互追逐的情爱游戏的陆焉识,那个被醉酒的怀孕的韩念痕抚摸着脸颊的陆焉识,那个从垃圾桶里抢过冯婉喻噬指痛心剥出的蟹黄大口吞咽的陆焉识,那个在西北的风里雪里一路逃亡,冲破了囚禁、饥饿、死亡,准备好见过冯婉喻诉说他迟到三十年的爱然后去死的陆焉识,他们都真实地存在,在每一个片段他身上涌动的爱都确信无疑。
我们总想为太多事情找到原因,想把很多事情弄得确信无疑。一滴水在河流的某一处,它在这里的原因总是复杂的:也许有石头阻断了它的行程,也许鱼儿的摆动偏移了它的方向,也许落叶的涟漪让它回转颤动。它在这里的原因真的太多太多。可是这些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它就在这里。陆焉识的爱究竟出于逃避,出于色欲,出于歉疚,出于感动或者其他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它真实地存在。我们都在流动,在变化,也许下一刻我们就到了河流的另一处,重要的不是变化的原因,重要的是,这一刻,我们变化了,我们就在这里。
我们想要找到原因,可是原因真的太复杂。什么是真正的爱?爱的动机有高尚和卑微的区别吗?我们凭什么可以被爱?为什么我们会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我们会同时爱上不止一个人?爱又为什么会越来越深刻,或越来越浅薄?
我们真的不必去找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我们总能体会到我们身体里翻涌又落下的那些感情,这一刻它们就在这里,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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