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八月
——“分散痛苦,是對藝術的一個佐證,我從自己的生活里得到的經歷非常有限。事實上,只要有可能我就避免经历,大多数经历都不好”。引自E.L.多克托罗{他的《拉格泰姆时代》对我影响至深}
年轻时容易脱口而出:我爱你。“那你爱我吗?”说“我爱你”的人立即问对方。“我还不知道。如果你爱我,你会来找我,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不能活!”对方嘟嘟哝哝着,渐渐地,面目模糊。
业余作词人弱栟的一首作品被一部言情电影看中,卖了相当不错的价钱,于是他在公司的“工作终止通知单”上签了字。他回家了。
“我爱你。”“你在泡我。”“不是。”“是。”“不是……”
歌曲的歌名是《没有目的,没有回忆,他没有敌意》。
我通过电视台的关系,约请他采访。他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的,不知说些什么,临了留一句话:那就访吧,讨厌的太阳。
白天热翻了。我在芍园酒吧见到弱栟,他刚睡醒,不时打着哈欠。他的样子很不健康,憔悴,心不在焉。
“你太会打哈欠了。”我责备道。自己也打起哈欠。他冷冷地看着我,吸烟,喝水,冒出一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是孤独的,写歌词能给我带来暂时的满足感,所以我讨厌干这活。
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对话。我希望进入他的内心,不用说什么,通过阅读他的内心日志,来完成我的可有可无的采访。
就刚才,我屁股落座还没开口说个一言半語,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发生了。那里的人饥瘦不堪,除了打战,他们不会干别的。我在别的什么地方,遇见一位沉默寡言的人,我读到他的心语:唯有战争是可耻的,孤独的人倒还可以忍受,无非是丑陋一点,长相难看而已。
但我无意与弱栟讨论这场根本改变不了全球局势的地方战役,我们不知道那是哪里,死了多少人,而在弱栟这边,也有一场战争,最后是两败俱伤,双双消亡,那是他和一个女人的身心“肉搏战”,在这个烦忧的夏天,烈日炎炎。
如果一场战争最后连数据都提供不了,又有什么意思;虽然弱栟的“爱之战”只提供“两人”的数据,毕竟有数据。
我离开他时,已感到浑身燥热,要赶紧去冲个凉水澡。
爱情,如你所知,只给那些身心健康者,不是像畜生一样还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的人。这样的人就是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沉默的大多数”,爱情避开他们像逃避鼠疫一样,撒腿就跑。
亡命似的奔逃,弱栟为它配上哀怨的音乐,一位女歌手的吟唱声,悠悠的,声音中有难言的柔情:“他站在雨中,他无处藏身,我爱你,你也爱我吗?他遭雨淋透……”歌声适时响起,升到G小调,高音难敌,不断地、深入地直达内心深处。
“今年夏天一个女人来找我,不,是我叫她来的。”弱栟低沉着嗓音,努力想让它灌进我摆在桌角的录音笔。“后来她走了,她病了,她哭了。你觉得这很浪漫?错了,这是一次不成功的病态表演。当然,我更严重,我病很久了。只是它还没有要我的命。我把她找来,只想,看看我们怎样出丑。”
一个在业余作词人眼中相当粗糙的女人(……当然做……一直做……),黑黄的皮肤,铁硬的头发,阴郁的、五官近乎难看的脸(……没用……一次也没……)。她曾经在省级电视台拍的一部与教学有关的新闻报道里出现过,只见她乐滋滋地、快节奏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全是垃圾。弱栟在摄影机的旁边,非常懊恼,哭笑不得,暗骂不迭。他被主持人(也是制片人)叫来作歌词。他慌里慌张地表示对教育很陌生(……废了……),也没兴趣。他从未见过新闻报道配插曲的。“简直无聊。”主持人只说了一句就什么事都没了:价钱绝对让你满意!
女人在新闻报道中占的时间约5分钟。5个星期后,她来到弱栟身边。
她以为自己得救了。她相当好奇,忐忑不安,猜测,探弱栟的口气。而弱栟告诉她: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垃圾,只要不伤害到第三个人,我们之间可以发动一场战争。她对这样的说法并不认可,她认为自己是有知识的人,命不好,但不能说是什么垃圾或害虫。可是,她不怕打一场“两个人的战争”。她磨枪擦剑。
“假如我赢了,你会救我于水深火热?”她问弱栟。“你不一定会赢。”弱栟发觉自己为这场战争也有做过准备。他颇感惊讶。原来他早就想开一战。他发现自己是个好战的人。
业余作词人不讲细节。没有细节,只有结果。这场战争两个人都没输赢。但她以为只有自己赢了。她带着胜利的心情回到老家。过了5个星期,她又来了。她找不到弱栟。她在电话中哭诉:你怎么一点都不想我!
弱栟语焉不详。他学会了结巴的技巧,“我们都赢了,赢了,就不用想来想去。对自己的敌人才想念。对赢家,避之唯恐不及!”他伤透了她的感情。她不知道,业余作词人自己也一直处在焦躁之中。
“他何其地需要在苦夏里疯狂地爱,日以继夜,一直到被人报警:快来抓西方特务。”
弱栟冲着录音笔,长吸了一口气,声音略带哽咽。我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是你最后的叹息?”我没有叹息,我不过就是想吸一口长气,我没自信,我毁了我。
她灰溜溜地回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在她心中,还有一丝当初“打战”时的情愫和喜悦。她还想再来,不由自主地,她要看到自己命运改变的那一刻。
谁比谁更惨呢?为了弄清楚这些情况,我采访了那位在省台的新闻报道中出现过的女人。她只给我5分钟的采访时间。我们站在街边,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也许她是一位颇有见地的女人——弱栟后来都叫她“母货”,毫无姿色,衣裳老旧,脸上冒着黄澄澄的汗珠(还是我看错了?)。我后来听了一遍录音效果,含混不清,倒是车来车往的声音相当清晰。我常干这种丢脸的事情。我给她挂电话,想在电话中采访,她拒绝了。她说不认识弱栟,“什么?一个写歌词的?干什么找我?我会演电影?你搞错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拜拜!”我又拨了一次她的电话,她不接。我发短信(她𣎴加我的微信),她回了两个字:滚粗。这么粗鲁的女人谁都想把她制个服服贴贴,拳打脚踢,臭骂狂削。我心有不甘,又发了一条短信,她回了一串的“滚粗”最后是一个偏旁部首“艹” ……我颓了。
当得知作品被一部言情片买走作主题曲,弱栟激动之余,在歌词的下面写了一段字:“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正发生枪战,没人清楚它在哪里;而两个人的玫瑰色的战争,就发生在你们的茶余饭后。”我们的茶余饭后基本上不谈正儿八经的所谓“爱情的事儿”。我们谈的是八卦。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的八卦。他们的通奸,偷情,始乱终弃;我们的养小蜜,私奔,为钱为色的婚姻。我不满她;她不满他;他不满你。欲求不满。对贫穷的不满。对束缚的不满。对不满的不满。而在歌词要传递的信息里面,“没有目的,没有回忆,他没有敌意”,让我们的不满暂时摆一边,跟着虚构的故事走一遭。
他活在午夜无梦也醒来。在室内荒原,他与电视结为夫妻。他们之间有时甜甜蜜蜜,嘻嘻哈哈,快活以至忘我,忘了天地之苍凉,忘了人类的聒噪和盲目。他们保持着距离,从无肌肤之亲,冷漠地记取着相互的“需要的时间”。他醒来它(她)也跟着醒了,各说各话,当然,更多的时候他默默无语,为自己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而感到安全。有时他们恶脸相向,又相互如同白痴,实在没有可以交流或交换的内容。没有内容的人生是丑恶的。他一向是沉默无语,只不过是又添了一些烦闷。他们并无争吵,反而是悄无声息地,彼此等待某一个时段的到来,重启快活的时辰。
快活是他惟一的索取,尽管他并不知晓快活为何物,却祈盼着分分秒秒不失去。这是一场接近永恒的婚姻,但还是有一个条件:他必须交得起电费。一旦碰到停电,他痛不欲生,如丧家之犬,精神毙命在室内荒原,时间的灰一层层撒下,覆盖,湮灭。
与这个地球上某个地方正发生的枪战相比,他的因灵魂窒息而命丧黄泉也不算小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同样改变不了什么,假如,这些愚蠢的生灵真的想改变什么的话。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改变环境的生存环境,等等。他是时间的植物人,无语是他的全部内涵。他没有回忆。他不必忍受“你已经忘怀的一切都会在你的梦中尖叫救命”。他下床,对周遭的物品说“又见面了”。他不是失忆,而是,从未有过可靠的记忆。什么叫过去?现在又是什么?那么,为什么不说未来是骗子?或者什么都不是。当人无所依靠时,就会变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浅薄和空虚。是的,你猜对啦,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爱。
就在今天,不到一周这个月份即结束,他失恋于无知无觉。
(巴赫:马太受难曲 Bwv 244 Nr.75 Mache Dich, Mein Herze, Rein - )
“没有目的,没有回忆,他没有敌意”,这首歌的主题,起因于一个无足轻重的失恋的事情,其中又有地球上某个地方的一场小战争插一杠子进来,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哀鸿遍野,对那个小地方来讲够惨的,可是谁知道那是哪里?整个夏天,他沉溺在失去某个女人的悲哀之中。有歌为证:“他站在雨中,被淋得湿透透,有人看到后说,够了,你这个倒霉猴。对啊,够了,你不知爱是什么,干吗在雨中淋个透!”他变成勃起无望丶收入可怜丶性格暴戾、内心荒凉到晚上才出门的人。有这么个人吗,收走他的魂,道别,Love is over。
弱栟只在天黑后上街走一走。街上的人喧嚷着鼓噪着,他们从未听说过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此时此刻正在进行一场小小的战争。没有人知道死伤多少人,那里没有房屋,没有树木,没有水也没有石油。他们扯开了嗓门说话,好大好大的一个个嗓门,他从其间穿越而过,像经过一个声音的战场,落下一身怪病,遍体鳞伤。
天黑以后,他死在人类的街道上,如歌中所唱的一样:我倒下,像皮囊。
天黑以后,炎热照常,有二男一女在天桥下分手。一男将在9月16日搭机移民加拿大,一女去“传奇”夜总会上班,另一男的即登上天桥朝另一方向回家的那一位,夏天的某个节假日,在他的心里,“我下床,对我决不会再见的人们说声再见。”
许多脏乱的地方看不见了,走大路而非走小路,特别是到了午夜,有可能整条街只有你一个人在走,你走向毁灭,安安静静,有几声虫鸣。
但是他没有敌意…… 在他的讲述结束的地方,灰暗的室内,突然展现窗帘上的一大片白光,犹如房子被揭开了盖子,他暴露在众人的眼下,如此难看,奄奄一息。
发呆!在采访中我和弱栟时常这样,看看地面,或看着某个方向,似想非想,答非所问,问非所想,干脆沉默。我的左手不时会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用它来代替问话吗?“你懂不懂得回答我的左手,以及它的病态的颤抖?”弱栟笑而不答。我又问了一遍。我一直问。这个让人心烦的夏天!
他见到第三次来他家的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裙衫,而里头是一付黑色的胸罩。你是马戏团的吗?当然不是,我是天边的一朵云,偶然飘过你的眼睛,也许你记得最好你忘记,我不会带走你一丝丝的记忆。这个夏天有人来敲过门,狠命地敲着,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缩成一团,差一点失禁。弱栟终于想讲那位“第三次来我家的她”。她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夸耀的家,如此的逼仄,杂乱,孤单的味道。“这就叫着蜗居!”她下了结论。如果是10年前,他很喜欢“蜗居”的说法。那时他还有点自以为是,前途无量。这一次,他没有告诉她,两个人要在一起开战几天。不是一场血腥的战争,几乎是冷兵器时代的打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胜时“锣鼓喧天”,败时“稀里哗啦”。实际的情况让人沮丧,第一个回合便双双落马,筋骨尽断,刚好是双目相接,看到彼此的丑态,呕吐都来不及。这场仗草草收场,了无生趣。
这个夏天与他有关的都没有留下痕迹,除了酷热难消的日日夜夜。
“我是否有必要写下这些文字。我问我,我问谁?”
走出芍园酒吧天色已晚,想起刚才采访的那位,我偷偷笑了一把。临走时他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有点像阿一在14米咖啡屋等“出台女”姗姗却被她放鸽子时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语气。那一阵子阿一认识三个“出台女”。“没有一个有职业精神!一个边做边聊旅游见闻。一个死要钱,赠送一晚都不肯。还有一个又肥又丑哪值那个价,我心软。”),我的表情变得狰狞,这是饥饿的表情,恨不能将吐这种傻蛋口水的生灵,甩进鳄鱼池,然后让我与之大战几百回合,直到天地灭。
“对于有些人,忍受他们就已是一种奉承。”
本月的最后几天,一位男性移民收到去加拿大的通知,一位女性回“传奇”夜总会上班,另一位男性,走上天桥,进入天庭,但见他灵魂一闪,一道电光打来,“雨啊,下吧下吧,落进他的心,他的情,他的一亩三分地……”
[鲁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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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有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小说了……
小核桃:
“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裙衫,而里头是一付黑色的胸罩。你是马戏团的吗?”
(看到)此处哈哈大笑,整个场面里,今早上,我第一个乐。
内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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