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天真迷茫又有着心事的年纪,常常思考着,什么是人生?我处于难能可贵的和平年代,我躲过了战争,错开了文革,我拘泥于江南一隅,过着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在我刷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时间里,我没能看到北极从海底跃起的蓝鲸,没有看到马达加斯加掠过天际的海鸥,我没有活得那么多姿多彩,这究竟是不是我这个年纪该有的人生?我到底又想要怎样的人生。直到我又到了清明,又回到那片魂思梦绕的故土之时,我才知道生活就是这种充满着烟火气息的温暖。
儿时曾寄住于爷爷奶奶家,老屋门前有一棵大椿树,椿树常有,但这般大的鲜见,三个孩子张臂而绕才能环抱住。树年纪大概是很大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耸立在这里与我共度春夏秋冬,夏天常常可以拿下一个个褐黄色的蝉蜕,流下的树浆是一种晶莹透亮的微黄琥珀色,这样子的树,椿也是上好的。树高,椿也长得高,孩子没有专业的工具,就靠爬和打,爬是弟弟们的专利,瘦小的身子却最是灵活,爬到较低矮的枝,大喊一句“接着欸!”话音刚落,一束紫红芬芳的椿便从天上落了下来。高了,爬不到了,妹妹就马上跑到了里屋,递了一根长而均匀轻巧的竹竿给我,“啪啪”,竹竿打在了初生的鲜嫩椿芽上,空气中马上弥漫开了椿的特殊香味,大大小小的芽掉落了下来,弟弟妹妹们惊呼,大笑着争夺着地下的椿芽。春天赶走了刺骨寒风,挡住了夏日炎炎,早晨升起的太阳是温和而清凉的,就算一连打了许久许久的椿,依旧充满着活力,所有对春天的期待都融化在了我们的欢笑里。
椿打下来,可能就刚刚好接近午饭时间,马上把新鲜的椿送进厨房,期待奶奶的精心烹饪我们的劳动成果,这其中的等待幸福而兴奋。吃椿,我认为煎蛋最佳,金黄的蛋液配上红紫的椿,蛋的醇厚配上椿的芳香,不需要多少的调料,多少道工序,就是这些最家常的做法,就是最适合的,也是绝配。打蛋,加盐,放椿,下锅,锅与铲的碰撞之间,蛋液逐渐变成点缀着绿色的蛋饼,片刻之间,一份唇齿留香的椿煎蛋就出锅了。再端上自家产的稻米,盛上满满一饭碗,无需等待别的菜上桌,米饭的香甜衬托出椿的特殊,就着这一盘菜,我们就可以大快朵颐。食物没有经过多么复杂的烹调,每一样都尽力保证了它的原汁原味,吃出的不仅仅是我们劳作的愉悦,更是春天带来馈赠的慷慨,这种力所能及的野菜,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下午还是会有别的活动的,但是每一个活动都离不开对于初春的探索。蒿叶才刚刚长出嫩尖,没有秋天的层层绿浪,但是这时的蒿叶却是做蒿叶粑粑的佳品。采还带着露水的嫩蒿,煮熟放碱,揉出带着青蒿香的绿汁,与面团相和,可蒸可炸,可做成小巧青团,也可变成香脆的蒿叶粑粑,爷爷说这有祛风除湿的功效,在他的手下,怎样做都别有一番风味。又或者是才冲破泥土的细竹笋,一颗颗独自屹立的蕨,孩子们漫山遍野地跑,看新长出来的奇异的花,一人一个小袋子满满收获,运气好还可以一人采上一束火红火红的映山红,晴明时节的乐趣数也数不完。
一段时间很是痴迷汪曾祺先生的《食事》,其中有野菜一章,竟没有找到椿这种野菜,又翻询一本清朝的野菜谱,也没能让我找到这种充斥我童年的野味,不知是那些先生的家乡未曾有它,还是它不曾为他们带来如此深刻的回忆,从而进入笔下,倘若有先生们用优秀的文笔记录这种奇异的美食,也不会容许我的拙笔记下它分毫的美味,来追忆我魂牵梦萦的童年时光。
后来,年纪大了,我便被父母接去了身边,告别了爷爷奶奶,告别了童年的玩伴,告别了大椿树,也告别的春天田野的快乐。时光如白驹过隙,曾经陪伴我们四处寻觅美食的爷爷,最后也倒在了我十六岁的冬天,没能够起来,再见一次故乡的春天,尝尝他最爱的椿煎蛋,奶奶也离开了老屋,去了城市,家乡真的变成了故乡。那一片景色从此定格在了我的回忆了,我也很难再去体验一次它的春夏秋冬,老屋就像倔强的守卫,带着岁月的沉重灰尘依旧伫立在那里,与大椿树为伴,等候着我们的归来。
清明的风又吹了起来,又到了万物复苏生长的时节,我们也总算能够短暂地打开尘封的旧门,再捕捉一次春天的尾巴。还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食材,我也会做上一盘椿煎蛋放在爷爷墓前,让他吹着春风,嗅着椿香,看见这一片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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