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蓝第二次在这条路上看到那个捡破烂的老爷爷。
这条巷子位于余城偏僻的十八环外,房子也是年久失修的,墙体上斑驳的灰白仿佛正发出“穷乡僻壤”的幽幽叹息。
大蓝在这边住了这么久,从来不觉得这里的居民丢的垃圾会足够多到让那个老爷爷安心地待在这个地方。
“毕竟这里的人穷到用不起这么多东西。”这是大蓝心里想的。
这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半了,路边的路灯用歪歪扭扭的身躯勉强撑起了头顶的几束光,但是其实毫无用处,这些光照不亮前方的路,走在这里的人其实都只是在黑暗中摸索而已。
这也是大蓝心里的想法。
在这条路上,走过的人要么醉得东倒西歪,要么就是挂着忧郁到极致的脸匆匆来匆匆去,最有活力的,就是来这里讨债的人了。
大蓝最受不了这些讨债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在半夜或者凌晨的时候大吼大叫。
想到这里,大蓝撇了撇嘴,打算从那个老爷爷身后走过去。
他正弯着腰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身旁还放着一个干瘪瘪的白色麻袋,把一条本就逼仄的小路挤得更加小了。
大蓝小心翼翼绕过去的时候,余光瞥到了那个老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好像是一瓶水。
大蓝没放在心上,也不想就此激发什么好奇心。住在这里的人,早就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了一个空瘪的皮囊,风一吹,空心的身体里面就会发出阵阵响声。
这天晚上,大蓝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爸爸妈妈还站在田埂里面,笑着和她说今年大丰收了。爷爷也愿意迈出他守了好几年的房子,朝外面一片金黄的地里看看了。
她偕着好友橙橙,在田陇上拔着各种野草野花,试图把这些串成花环草环,拿去找力力玩儿过家家。
......
大蓝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心,终于得以借着睡梦又跳了一次。
可紧接着,梦变了。
蓝色的天空被黑色代替了,云层把月亮和星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无边的黑暗把一切美好都吞吃下去,只留下眼前看不分明的摇曳烛火。
但是那盏烛火到底在哪儿呢?
混沌的空气里,她又隐约听到了谁的抽泣声。她的心好像被猫抓了一般,痒得毫无规律,却又在真实地沉重着。
到底是谁呢?
她试图张嘴询问,但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气急,她想迈开腿去推开身边的黑暗,可腿也迈不出去。这时候,唯一的那盏烛火也熄了。
一片黑暗。
......
大蓝突然醒了。
头很疼,快要炸开了。
望向窗外,窗帘没合紧处泻进来的几缕月光透露出现在还是深夜的事实。
明明是最该睡觉的时候,她却没有一丝睡意。
外面又传来了疑似讨债的声音。
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估计也只有讨债人发得出来。
紧接着,就是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的嘈杂,之后是女人的哭泣声,还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大蓝从床上爬起来,默默地在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的小方桌旁站定。桌子上是一大叠的旧报纸,即使有一些已被翻烂了,但是依旧被整齐地叠放着。
大蓝抽出其中的一张,手指向某一处。那个地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像已经模糊了,呈现出被人用手指不断摩擦后的痕迹。
很奇怪,她没有细看,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嘴里念念有词,还时不时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再仔细看看这间房子。里面的家具并不多,但都被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没有多余的饰品,看得出来,最华丽的装饰大概就只有床的正前方那个书桌上方被挂起来的几张照片了。
此时大蓝仍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她努力挺直脊梁,但它还是微微弯着。头发也并不光滑,散乱地披在肩上,隐约可以看见几处分叉......
在这个安静又不安静的午夜,一切都显得诡异却又平常。
大蓝再一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恍惚了一下,然后才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
房间里面没有镜子,她只能草草地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然后去外面的公共洗手间接了盆冷水,回来随意地擦了擦。
现在,准备出门了。
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一袋苹果,一瓶啤酒,还有......那一叠报纸的其中一张。
接下来,再去花店买一束昨天剩下的花,一切就完美了。
今天大蓝难得请了一次假,难得睡了一次懒觉,也难得地下血本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难得,就为了去那个地方而已。
从陈街到西山村其实并不远,一个小时的步行里程。但是途中弯弯绕绕,第一次去的人或多或少会走迷了路。
大蓝在这条路上走了七年,每一年的今天和清明节,她都会准备好现在拿在手里的东西,走在这条崎岖不平的路上。
西山村近年来变了很多,村口立起了一块大石头,上面用方正的红色字体写着村名,旁边还种了一棵高大的梧桐,现在已是寒冬,那棵树早就被剥离了一片青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叉桀骜地立于寒风中。
大蓝向来对这些自以为是的装饰不屑一顾。在她心里面,这些村干部自认为是丰功伟绩的“建筑”都是踏在无数被永远深埋地底的田野的血肉之躯上的。
这可真是一笔了不起的、不可磨灭的血债。
大蓝绕过村口,往另一边走去。
那个地方是一座荒山,连年的干旱让这里的农民都一一散去,徒留一大片一大片的枯草,在寒风中挣扎着、叫嚣着,试图引起路过人的注意。
大蓝走在她闭了眼都知道怎么走的路上,呆滞地前行着。
前面,就是爷爷的坟墓了。
大蓝先把花放下,然后把啤酒放在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了苹果。看得出来,苹果已经不再新鲜了,其中的一个有一处已经塌陷进去,果肉腐烂在空气中。
大蓝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和“爷爷”聊起了天。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说了自己的近况,最后喃喃了一句:“您可千万别为我挂心啊。我一切都好,我挺自由的。”
风从眼睛里刮过,大蓝不适地眯了眯眼。好半晌睁开,黑色的眼珠旁隐约可以看见一丝红色的血丝。
她没有多待。只请了半天的假,她还得赶回去上班。
走到巷子口,大蓝又看见了那个老人。一样的姿势,还是趴在垃圾桶旁边,这一次仿佛整个人都要钻了进去。
大蓝突然从心里面迸发了一种疑似同情的情感,不多,但足够让她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让她想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找不到工作,身上也没有一分钱,只能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到处找食被别人丢弃的、吃剩下的东西。
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怜悯她。
为了活下去,她只能抛弃尊严,跪在地上翻找垃圾桶里的残渣。
......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那个老人突然倒在了地上。
大蓝亲眼看着他死死抓住自己的脖子,口里模模糊糊喊叫着什么,身体在地上抽搐不止。
大蓝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但是她没动。一连串的惊慌失措从心里一下子蹿到她脑海里,幻化为无边的、黑暗的、恐怖的回忆。
她突然大叫着跑到那个老人身边,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嘴里大喊:“爷爷,爷爷,你坚持下去啊......求求你了。”
老人被抬走的时候,大蓝已经没了声音。但她还是跪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麻木地一动不动。
旁边有人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个老人,也有人试图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但是都没用,没有办法唤醒她。
她已经完全地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回忆像是一个巨大的猛兽,把她所有的理智都吞吃了下去。
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一切,就像七年前的今天。
天气不错。冷是冷了点,但还是有太阳。暖和的太阳光把人烘烤得酥酥的,差点软了骨头,懒懒地一动不动了。
那时候大蓝就享受着这样的太阳,她窝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听着屋子里爷爷轻微的哼歌声,昏昏欲睡。
在即将睡着之前,她想到了新学校。
爸妈说,趁着这次大丰收,家里存了不少钱,要把大蓝送到一个更好的学校去。
大蓝无所谓,她从小就性格外向,和谁都玩得开。想必到了新学校,不出三天,她又可以和新同学打成一片。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去城里看看那些吃人的铁具了。
这是橙橙和她说的。前几天她的一个亲戚结婚了,新郎是城里的有钱人,橙橙得以借着这个机会去城里吃喜酒。
橙橙回来就和她说,城里的房子有村里最大的那棵树那样高,路上还到处都是黑黑的或者白白的铁玩具。城里人都叫它们“车子”。
橙橙兴高采烈地分享,大蓝也兴高采烈地听。
她也想去城里,看看城里的孩子是怎么笑的,怎么玩的。
她还要把爷爷带去。小时候爷爷和她说,他从小就梦想要出去见见世面,但是前半生没实现,希望大蓝好好读书,以后赚了大钱,就开着车载着他去城里转转。
这是大蓝的梦想。
这个执念,已经植根在她心里好几年了。
她要好好读书,以后赚了钱,带爷爷出去。
大蓝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周身寒意顿起,把人生生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走进屋内,发现爸妈已经在灶台边点起了火。
她高兴地跑过去想暖暖手,不料,跑到一半就被他们赶回了房间。
她总觉得今天他们都怪怪的,像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
她偷偷地把房门打开了一个缝儿,往外望去。
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在了那里。他们三个沉默地相对坐着,一言不发。
她正感到纳闷儿,就听见爷爷说:“你们真的想好了?”
爸妈没回答,都低垂着头看着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爷爷叹了口气,说:“你们要是真想这样,我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反正我已经老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一样了。但是有些事,我不得不先说几句......你们就把这个房子留给我。你妈她......我不想丢下她。”
爸爸回头看了妈妈一眼,为难地说:“我们想卖了房子,这样拿的钱更多。大蓝她上学,还有我们买房......你也知道,花的钱不少。”
爷爷闷了声。安静许久,他突然从凳子上起来,住着拐杖支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躯,朝里间走去。
大蓝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她可以搬去城里了。
可是要卖掉房子。
这个房子,堆叠着满满的,自己还有爷爷奶奶的回忆啊......
她突然很生气。
她想去城里,想要拥有更好的生活。
但是,她没有办法同意抛弃曾经的快乐回忆。这样,爷爷也不会开心的。
她很想跑出去质问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腿踏出去一步,又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推了回去。
她在犹豫。
一晚上都没睡好。半夜,大蓝起来上厕所。
她没开灯,摸索着朝着洗手间走去。
她的耳朵向来很灵敏。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厨房那个方向传来的声音。
她跑过去,却没看到人。
怔愣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另一件杂物间走去。
杂物间很暗,也没开灯。但是借着月光,大蓝看见里面站着一个人。
“爷爷!”大蓝叫了一声,可是那个人没反应。她想走进去叫他,却突然看见,那个人倒在了地上。
“爷爷!”她惊恐地跑过去,看着爷爷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嘴里呻吟出声,眼睛已经几乎翻了过去。他的身体还在地上抽搐着,每抽搐一下,大蓝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她大叫着爸爸妈妈,可是他们好像听不见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爷爷终于没有熬过去。
大蓝眼睁睁看着睡觉前还在房里踱步的爷爷,此刻慢慢停止了呼吸。就像一个闹够了的孩子慢慢地睡着了。可是爷爷脸上狰狞的表情却在告诉她,他死了。
他死了。
大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总觉得自己在做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周身的所有实体全都开始恍惚起来,好像和她一起浮在天上一样。
这时候,爸爸妈妈却突然跑了进来。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幕,急忙抱起坐在地上的大蓝。爸爸跑去叫来了邻居,妈妈去房间里拿来了灯。
他们不慌不忙地,好像料到了所有发生的事,虽然失去了亲人,却依旧满不在乎的,处理好一切。
却对眼前的爷爷不闻不问。
大蓝不想多想的。
但是想到之前听到的对话,又回想起刚刚呼喊爸妈时他们的反应,以及现在他们看上去“忙碌”的身影......
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在告诉大蓝什么真相。
大蓝不得不这么想。
失去爷爷的痛苦和此刻无端的锥心刺骨让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爷爷,是她最亲近的人。
可是爸爸妈妈......
处理好爷爷后事的第三天,几个陌生人来了。
爸爸妈妈满意地看着拿到手的钱,高兴地开始给他们介绍起家里的陈设,以及分到的地在哪里。
大蓝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笑意,突然觉得不知所措。
爷爷告诉她,要好好学习。
她也的确很努力。她看过这么多书,听老师讲过这么多故事。可是从来没有一本书或者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会笑得像他们一样。
这就是虚伪吗?
大蓝茫然地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头顶上不怎么刺目的太阳,突然觉得很迷茫又好笑。
她实在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怎样把情绪咽下,知道什么是事情真相,知道无师自通地理解所有。
这样的人,往往更容易下定决心做一件事。
爸爸妈妈在城里买了房子,也为她签好了学校。
一切都安排妥当,生活又开始平静地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爸爸妈妈开始很晚都不回家,她开始学会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衣服。
她努力而认真地把一切事情都学会、学好,把自己安排地妥当又井井有条。
那天晚上,爸妈打电话回来,说今天又要加班了。
她平淡地说“好”,心里却盘算起来。
明天是周末,只要她和爸妈说和朋友出去了,他们不会怀疑,也不会在短时间里找她。
只要等过了这两天,老师发现她没去上学,就会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消失了。
她要让他们后悔。后悔自己干的所有的事,后悔把曾经的一切美好亲手砍掉。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看了看这间屋子,轻蔑地笑了。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哪怕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为了爷爷。”
她启程了。就像一片满含悲伤又尚存孤勇的落叶,一启程,就注定要投入茫茫泥土,然后再也不见。
大蓝回到房间,看着桌子上堆叠的报纸,没有忍住,到底还是把这些都扔进了垃圾桶。
她不该再对他们心存幻想的,也不该再努力选择原谅。
七年前,她的出走,掀起了家里的一阵风浪。
爸爸妈妈开始疯了一般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想要找到他们唯一的女儿。
可是大蓝早已经远离了他们身边。不仅是路程上的远离。那三颗心,也早已远离了。
可是,这些寻人启事只刊登了一个星期,就再也没看见了。
大蓝把这些都归结于他们的自私——自私到为了钱,连亲身女儿也愿意抛弃。
大蓝就这样,在这个偏僻的巷子里一住就是七年。七年来,她不断地翻看着当初的寻人启事,试图寻找到父母对她的感情痕迹。
这是她心里的执念。因为对他们失望,她愿意忍受七年的苦苦挣扎,去重新接受世界的善意。可也是因为对他们的爱,她努力去化解内心的悲痛,尝试着去寻找他们,去选择原谅。
可是今天,当她看到那个老人倒地不起的画面,脑海里又闪过当初爷爷去世的那一幕。
七年的沉淀在这一刻重又浮出水面。
他们为了金钱和私欲,罔顾亲人的生命,这让她怎么能原谅?
那可是她最爱的爷爷啊。
连带着曾经的美好回忆,和对未来最大的憧憬,都一并被抹杀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