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ains（2）

听从喻文州指令重操旧业的郑轩在大雪中抱紧自己的身体，心里感激喻文州的善解人意——他早就想找个借口逃出蓝雨，以躲开总能“偶然”撞见的于锋。

一想到他，郑轩的心情便十分复杂。

这家伙一去百花就是两年，期间从来没回过蓝雨，也未曾与蓝雨有过任何交集。这次他突然回来，却是来要整个蓝雨的命。

郑轩背着吉他走在雪虐风饕的冰原上，从踏入境内起他就有所警觉，脚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抽走他的温度和力量。他掏出地图，边走边研究上面勾画好的路线——最后一站路途异常遥远，要徒步走到大陆尽头的北风苔原。一想到他的手要在那种温度下弹吉他，郑轩又绝望地裹了裹衣服。

想来他初见于锋，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候。与此次任务不同的是，目的地不是风雪肆虐的北地，而是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山。郑轩同样是背着吉他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马车的颠簸使他头晕脑胀，晌午时分郑轩才到达大陆西边的高山脚下。这座城的布局匪夷所思，整体依山而建，层层叠落。

望着天梯般的山，郑轩叹气，他想直接张开翅膀飞上去，却又碍于不想暴露身份而作罢。他挪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至半山腰，他终于体力耗尽，决定暂时休息一下。

郑轩抱着旧吉他坐在这错综复杂的城市半空道路的栏杆上，背后是微缩的世界，风自空中呼啸而过，掩盖着微不可闻的弦音。他抬眼望向前方，盘旋的公路绕山而行，穿过云层、在雷鸣电光中通往早已破败不堪的城市中心。

这个地方由于守护者经营不善，人民贫富差距过大，为向族人掩饰这一问题，守护者又拆东墙补西墙，给居民制造了一个生活富足的幻想。守护者们日日维持这个幻像使得命脉不堪重负，作为生命之源的树木植被稀疏，环境严重恶化，放眼望去，境内整片草原像是被抽走了水，留下一片干涸的土地，仿佛下一阵风掠过后便会化作沙漠。

郑轩直起身子翘腿坐在石阶上，继续拨弄着吉他的琴弦，神情却难得的清闲。面前的行人像是被抽去灵魂，麻木地拖着步伐，例行公事般地背着矿石，进行着平日的工作。

他垂下眼，哼着鲜少在蓝雨境内唱的歌，诡异又压抑的旋律让一个男孩在他面前站住了脚。他似乎不懂乐理，面无表情地站在郑轩面前问：“你在做什么？”

郑轩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他。这个男孩的样貌与众不同，他指甲尖锐纤长，显然不是一只山羊。

男孩衣衫破旧，怀中抱着一袋看上去并不新鲜的蔬菜，面包僵硬得像是已放置数天，他不自觉抱紧怀中的纸袋，似乎在防备郑轩来抢。

郑轩出来之前特意饱餐一顿，并未有抢他食物的意思，他深知小孩子的麻烦，便搪塞道：“前些日子写了歌，今天唱出来听听。”

男孩难以理解地摇头，抱紧纸袋转身离开。

“真是惨烈哦。”郑轩很头疼，他靠着栏杆按着吉他弦，喃喃自语：“到底是多蠢的守护者，才能把自己的族人糟蹋成这样啊。”

郑轩自然不是来看热闹的，他是来加剧这一族灭亡的。

如喻文州的情报所说，这里由于种族歧视、两极分化严重导致整个种族陷入一个病态的循环，以他此刻所在的位置向上看去，路上行的尽是宝马香车，与他目之所及的苍凉迥然不同。至于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居民，还以为自己仍旧活在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乡之中，麻木地走在凹凸坎坷的路上，为了生计给那些享受着奢侈的末日生活的贵族干着苦力。

郑轩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他得让这些人看看，自己究竟是活在怎样一个残酷的世界里。

连串和弦自指尖而出，蓝色的蝴蝶误入境内，孤独地在空中迎风翩跹，和着弦音、仿佛又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人们听到歌声纷纷驻足，这些音符像是一剂兴奋剂，让所有人的心跳不自觉加速。他们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都纷纷停下脚步，神色惊慌地看向郑轩，和他身后寸土不生的悲凉景象。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突然跪在地上，尖叫着哭了出来。这一声尖叫像是个开端，紧跟着接二连三的人都绝望地跪倒在地。绝望地哭喊声浪潮一般扩散开来，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听到的不是歌声，而是死讯。

风只是越刮越激烈，卷起地上的沙子，刀子一般划破所有人的脸颊。

那时的郑轩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死神，他能轻而易举调动所有人的情绪，不用动手杀一个人，却可以毁掉一个种族。

抱着纸袋的男孩却没有哭喊，他只是睁大了眼睛，对面前的一切所不理解。

郑轩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借旁边的滑索下山，谁知他刚站起来伸手勾住滑索，就被人一把抓住了腿，让他险些直接摔下山去。

“喂，你这是在干嘛？”郑轩没好气地说。

始作俑者一脸委屈，顾不上说话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蹭了郑轩一裤子。那时郑轩还算年轻，活了二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架势，他稳住重心，弯腰扯了扯那张哭花了的脸。

“哎有话好好说啊，压力山大……”

小孩子哭起来半点缘由都没有。郑轩“啧啧”两声，掰开他对手指，谁知他直接抱住郑轩的腿。

这孩子有四颗尖牙，郑轩看着极感不适，总觉得下一刻这货情绪激动就会一口咬他腿上。郑轩很无奈，按着他的脑袋提议：“我说，你别哭了，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男孩终于停止了哭喊，他将信将疑地歪过头，问：“可以吗？”

郑轩本就是随口胡说，他上一秒在脑子里刚刚盘算过要不要到了山下就甩掉这孩子自己先走，但表面上他依然点着头：“你又不是本族人，没必给他们陪葬。”

男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外貌与周围人迥然不同，没有白发和羊角。顾不上哄孩子，郑轩要赶紧离开这里，他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以一个真诚地姿势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用手背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伸出手指在空中勾画几笔：“于锋。”

“听着，我们得赶紧走，你跟着我滑下去，我在下面接住你。”

郑轩站起身，手在碰到滑索的一瞬间，又一次被于锋抱住了腿。他觉得自己的好脾气被燃烧殆尽，微怒地吼道：“喂，你又想干嘛？”

“别去，滑索另一头通着的是陷阱。”

郑轩这才注意到，滑索几乎看不到的尽头通往的是一片迷雾笼罩的森林，长在荒漠化的土地上显得更为诡异。

多亏他的提醒，否则自己可能真的阴沟里翻船，说不定会在这里送命。

郑轩尚来不及感谢和感慨，于锋便拉住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悬崖，说道：“走这边。”

峭壁上插满了削尖的白骨，如楼梯般直通山崖的最底层，于锋熟练地顺着骨头向下爬，郑轩便也跟了下去。骨梯底下是一片乱葬岗，阴森森的白骨插在土里，长短不一。郑轩抬起头，注意到不远处松土之中竟有个骨头堆起的小屋。于锋的目光也聚焦在小屋的位置上，他扯了扯郑轩的手臂，仰起头问

“我能先回个家吗？”

郑轩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这个孩子，以前就睡在这种地方，整日与尸体白骨作伴。难怪他会像一只受惊的野兽，眼睛里满是不安，甚至不敢多离开郑轩一会儿，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会消失。

郑轩不再考虑丢下他自己开溜的事情，走上前拉起于锋的手，低声道：“速度快点，我们得赶紧走。”

于锋很快就明白为什么郑轩如此火急火燎。

两人刚走出境外，便停身后一声巨响。于锋慌张地想要转身，郑轩面无表情地一拍他的后背：“别回头，赶紧走。”

山体轰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于锋声音微颤：“你……你做了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做，这是积郁情绪突然爆发的必然结果，底层人民已经丧失的生的希望，自然要进行最后的反抗，直接与贵族同归于烬咯。”

郑轩对于情绪的把控再熟悉不过，这里为了维持一个苟延残喘的假象，守护者将居民的情绪强行稳定在一个低维护的状态。这种状态像是过度加热的纯水，只需要一个不稳定的杂质，就足以引发剧烈的爆沸。

所以他只点燃导火索的最远端，然后静静等待。

爆炸声过后，郑轩抬起手，一束细小的光在指尖聚集，形成一方浅紫色的结晶。

他手指收紧，将结晶捏住，放在自己的眼前，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比预料中要大一些，晶体内细小的金砂上下漂浮，看上去生命力远超出任务的预期。

郑轩手腕轻抖，结晶旋转着飞向空中，于锋的视线随着它跌落至郑轩的掌心。他心情很好，超出预期的分量大概能换来自己半个月休闲的日子，想到这里，便不自觉哼起了小曲。

于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以不确信的口吻再次确认：“你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吗？”

郑轩内心的负罪感油然而生，但他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说：“小孩子不要提那么多问题，省点力气赶路吧。”

但是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比较旺盛，他缠着郑轩问这问那，直到上了马车，才趴在郑轩腿上沉沉睡去。他睡得不太安稳，梦魇压身。郑轩拍着他的后背哼着安眠曲，他动作熟练，就像是在哄蓝雨城东杂货铺家还没满月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