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尽管她是很多人的英雄梦想。
秦淮河的灯火酒家,市中心一个接一个的百货商场,每天有无数新来的人迷失在这个有着几十个出口的地铁站里。任何城市,从低处看,都是平凡的。从高处看,都是美好的。
说来也奇怪,来到这里最先熟悉的地方,居然是省医。一座圆弧形的建筑,藏在静谧的市中心里,门口狭窄的小路上有所中学。实在是太神奇的设置了,不知是市政规划人员觉得交通堵塞根本不是个太大的问题,还是纯属巧合勉强设计,总之,冥冥中这样一种“希望”与“绝望”的联结便这样定下了。或许,真有被宣布“刑期”的患者在途径这所中学时回望了自己人生中那些回忆包裹着的轻柔的梦想。又或许,真有笑着跑回家的少年在瞥见小路尽头那个玻璃大楼时,多了一份对生命的敬畏与怀想。学校与医院,都是人生中的岔路考验,我们在荒茫的无知里,迎接审判。同样的被掌控,同样的残酷。
我向来最惧怕手术台式样的东西,从牙医的诊断台、彩超检查室的小病床,再到洗头店里柔软的平置沙发椅。除了在休憩的床上,我抗拒一切需要平躺下来的地方。儿时和玩伴们一起躺在操场的草地望着蔚蓝的天空,大家都在兴奋地指着云,或是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感受到的却只有无边的恐惧。天空在旋转,云层在下沉,我快要被无边的荒野攫取,而躺着,让我失却所有安全感。
但我现在不得不躺着,感受冰冷的机器沿着我的皮肤探寻,视线所及之处是那块方形的黑白屏幕。因为业余看不懂,所以每一个像素都显得那么可怕。
“没事,只是一个很小的反应性的肿大,出门右拐打报告。”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下一位患者就已进入了诊室开始絮絮叨叨。我接过护士递来擦拭检查液体的纸巾,一边坐起来,一边整理随身的东西。摸出手机,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放了回去。诊室像是一个魔力球,不管是怎样的人进来,总会变成无休止的倾诉者,似乎每一个遗漏未说出口的疑问,都会成为绝症的祸根。在获取其他服务时如果也能显现出如此的主动性,生活质量大概会不少。又或者,在每一段关系中,多保留一些倾诉的时刻,结局是不会也会好一些呢?我想。
拿着报告回学校,巨大的透明袋子垂在手上,似乎与我小小的个子很不匹配。做检查的意义很难琢磨,我当然希望得到一切正常的答案,但这又意味着就诊的支出毫无意义,甚至印证了自己的轻微疑病。我叹了一口气,一路走向地铁站,每次总是正午时间来医院,又在霓虹初上时走出门诊大厅。这个城市的夜晚,我看得比很多人多。
他们说这个城市的樱花是极美的,几乎成了这里春天的象征。去古寺附近赏樱的人流越来越挤,可从别的城市慕名而来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多,甚至好些扛着长枪短炮,只能高举在头顶往前挪动。可惜花期短,我也不爱掺和人挤人的热闹,因此还从没有去看过大片的樱花海。这里的春天于我,和旁人所感受到的诗意不一样,似乎总是病恹恹的,不过这病恹恹,倒是也迎合了另一种诗意。
皮肤过敏、淋巴结肿大、脊椎变直,小时候觉得俗套的“健康平安”长大后才发觉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当初不屑一顾的祝福,或许也有可能是对方最诚挚的关心吧?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难过。这下好,心理上的病恹恹也来了。还好有春天的微风照拂,倒也没有那么难挨。喧嚣的夜幕街头下,我路过一张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和我都没有联结,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相同的生而为人的艰辛与选择,每个人都有过或将有这样一个漫长而焦虑的春天,病症也好,杂事也罢。我停下来,买了一支樱花色的冰激凌,点开微信付款时又下意识点进了一个消息框。要不还是问问吧。
“你在哪?······要不要见个面?”
点完发送,便将手机屏幕朝下塞回了衣袋里,长吁了一口气。心却跳得不止。奇怪,隔着屏幕和无数的电信号,甚至不用精心的伪装,为什么要紧张。
“我在北京比赛。”
呼。幸好。真的是幸好。否则,我成年人的敏感实在难以接受这样艰辛的挑战。就算经受得住,要怎么见面呢?没有一起去看电影打电玩的身份,一顿饭的时间对于熟悉的陌生人来说又太过难捱,似乎只有找家难以遇到熟人的咖啡馆,拘谨地面对面坐下,费劲地找着可以使这场会面继续下去的寥寥无几的话题,然后在终于结束后长吁一口气,又或是说说那些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学生时代的丝丝缕缕。无论哪一种都太不体面了。
我又能说点什么呢?说我偶尔会在很普通的日子里想起他?说我原本是个无趣的人,是个对所谓“情怀”极缺热忱的人,起初喜欢漫威是因为他,港乐是因为他,在失去联系的这些年里,我再也不会追着首映看复联了吗?说我曾经看着他在我家厨房系着围裙洗碗碟的背影,真切地期盼过时间永远停止,或是将来也能拥有这样的时刻吗?说我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若没有他很有可能会撑不下去,说我给他写了一份独属的日记却没送出去,说我在刚升学的那段日子里很想很想他,说我也不知道当初到底是喜欢还是习惯成依赖吗?
怎么会呢。每一件事,每一句话,过去这样潮水般的情感,炽热的情意,都一点也说不出口。桩桩件件,都像锈虫一样爬满记忆的外壳,不愿提起,便永远尘封住了。或许,我能说出口的,只剩下一句谢谢。可这样无厘头的一句,显然是不说的好。我曾经很想要一个答案,关于当年到底是玩意还是真心,倒也不是还心存恋想,只是无缘由的,灼灼地想要一个答案。但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那些时光的因果,那个过去的自己。
“怎么了?”
“哦,没事。”
毕业在衣服背后留的“Someone like you”,从来都不是什么遗憾未表的爱意,而是希望今后,在没有你的时光里,能得遇有人像你。还好我慢慢长大,对这种幸运不再期待而释怀。因为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过一个像你的人。虽然我也不知,这是好是坏。我真的已经不再爱你,也不再是当初遮掩的自己,但似乎遇上回忆,却也总是退缩。
我们作为生存机器,自我的程序是盲目编制的,只是为了永久保存基因这一秉性自私的分子。你看,我们的欺骗和伪善是印刻在生物性里的。只是有些人喜欢欺骗他人,有些人却习惯于蒙蔽自己。那就这样吧。不是早就已经曲终人散了吗。
这个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开得飞快,喧闹,嘈杂,车厢也总是阴冷。所以在筋疲力尽时,我常常选择地铁,抱着手臂迷糊地睡一觉,过站了也没有关系。这世间已经很少有这么安稳的存在了,我很珍惜。
这次我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拿着一支樱花色的冰激凌,笑着,走上车,走向一幢别墅。我记不清那房子的位置或是构造了,但我清楚它是真实存在的。别墅里的灯亮得夺目,甚至眩得人发慌。很快地,我就变成了这座城市里一粒微小的光,慢慢向云层聚拢去。城市的亮光明明暗暗,人潮涌动,只是这些浮世愿景,再也不属于我。
可是梦总会醒的。如果连虚幻和现实都分不清,大抵是很难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的。重新坠入现实的我需要拍拍脸颊,下车,刷卡,走回那个属于我的小小居所。只是虚幻里潜藏了多少被忽略的我自己,被忽略的,发亮的眼睛?我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在宿舍楼门口的零售机里买了罐啤酒。我不是个嗜好酒精的人,只是现在,突然很想做点什么。
来吧。
敬我们现在身边的这位,也敬人生路上失去的那位。
再祝此生,风光无限少年愿偿,前路坦荡,再无风霜。
这病恹恹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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