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迪不紧不慢地沿着嘎查里的壕沟往前走。大路上的王华则看见布尔迪,就低下头笑着点点头和他打招呼,问他要去哪里。布尔迪说公尼召附近最近雨下得不匀,召庙跟前下得很多,再远一点的地方则一滴没下,他得去看看,召上也不种也不养,要那么多雨水干什么呢,应该分一点给周围的老百姓才对。王华则问他“怎么分呢?”“具体我也不清楚,要到了才知道,也说不上是我那个师弟又在捣鬼。”
巴图吉雅爷爷家的羊早早就被赶出来了,一洼一洼的,数不清,他们家的羊一贯都数不清。布尔迪边走边左右扭头看看这些羊,还有远处的一片牛和马,他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
王华则扛着沉重的犁具,抄了条近道,期间还被沾着露水的草棵滑了一跤,顺坡滑进了布尔迪出行时必走的那条壕沟。他死死地抓紧肩上的犁具,却觉得一轻,抬头一看,刚才明明落在他后面的布尔迪喇嘛,此时竟已经在他身边,正用一只手帮他扶着犁具。布尔迪扶起王华则,帮他重新扛好犁具,露水太多,王华则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地爬上去。布尔迪在他屁股上轻轻托了一掌,那样子就像赶一只牛或者马一样,王华则觉得身体一轻,一股力量在后面托举着他,轻松地就上去了。
布尔迪又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
公尼召在北边,可布尔迪为什么向南走呢?王华则看着布尔迪远去的身影。
南面上来的洋烟贩子抄着袖子,大步往前赶。几个旗的人这次都订了数量很大的货,一定得按时送到,他们是商人,很讲信用。巴图吉雅的父亲这次也订了很多,第一站就是要送给他。牛车吱扭着往前走,洋烟贩子觉得牛车很对自己的脾气,不快,但也绝对说不上慢,只要按照预定地时间走预定的路,就一定能按时到。马就不行,马真不能用来拉车,一个是可惜,浪费,一个是马有时脾气不好,说不上什么时候跑起来就忘了停,拉散了车不说,最后连自己也累死了。洋烟安稳地放在车上的箱子里,从外面看很普通的一车箱子,什么味道也没有。不点着,它就是那么黑乎乎的一箱子,点着了,那味道可就太好闻了。
巴图吉雅的父亲歪在炕上,拧着眉毛,又突然起身走到门外面张望,还使劲吸着鼻子,像是在闻什么味道一样。可是早上的草皮滩,除了露水和青草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
打南面上来的洋烟贩子眯缝着眼,看着巴图吉雅的爷爷滩上散布的那些牛羊马还有几匹骆驼,像是看见了宝贝似的。他的牛车缓缓地向前走,他边看远处那些牛羊牲畜,边用手中的柳条轻轻抽打一下牛屁股。
壕沟里的布尔迪缓缓地迎着洋烟贩子的方向走来,他看到了洋烟贩子,他脸上依旧很平静。
洋烟贩子的车轴忽然断了,真是怪,前两天在县城南关的铺子上刚刚新换的车轴,半夜出发时刚上的油,怎么突然就断了呢。开铺子的王侯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根轴,你就放开来用吧,儿孙手上也不用换。日死他妈妈的,怎么就烂了呢。要是刚才过河时烂了,那可真是日死他妈妈了。不过还好,洋烟都用油纸包着,不然真是日娘操祖宗都没用。
布尔迪看了一会儿洋烟贩子,洋烟贩子也回看了一会儿眼前的这个光头老汉,不明白他大清早光着一只膀子为什么不觉得凉,随后他就又蹲下来察看车轴了,边看边狠狠地啐了一口痰,嘴里还在嘟囔着。
巴图吉雅的父亲蹲在门口,抬头看天,天上没云,没风。空气里依旧只有青草的味道,露水已经蒸发了。慢慢开始热起来,他身上已经湿透了。巴图吉雅的母亲还在炕上卧着,没穿什么衣服。巴图吉雅的父亲起身回到屋里,一把脱去汗湿的衣服,一屁股坐在炕上,旋即又站起来把鞋一甩上了炕,几把脱去了衣服,猛一下掀开巴图吉雅母亲的被子,压上去,脸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巴图吉雅母亲的脸上,她没有表情,眼睛一直没睁开过。不一会儿,巴图吉雅的父亲就不动了,软塌塌地趴在一边。巴图吉雅的母亲揉了揉自己的乳房,上面有一大片深红色的印迹,还有刚才残留的汗水甚至口水。
巴图吉雅的父亲依旧拧着眉毛,看起来比刚才更虚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阳具像一条死蛇一样垂在两腿间,看不到一点生气。
王华则远远就看到了站在地头的塔林呼,他手里甩打着一条柳枝,前后左右,好像在拍打着灰尘一样。边拍打,边哼唱着,可是,炎热的天气把他的歌声阻断在很近的地方就传不出去了,他扭头无精打采地看着眼前的地。他的马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不安分地踢腾着。王华则走过来,站在塔林呼跟前。今天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在地里见面,昨天约好的,王华则要教塔林呼耕地。塔林呼大概是以前骑马骑惯了,前两天自己第一次尝试着耕地时,觉得牛简直像站在原地不动,他用马鞭子狠狠抽打了几下牛屁股,牛一下快起来,发疯般跑向远处,拖着屁股后的犁具,犁具在地上划出一道歪扭着的轨迹,随后脱落。牛跑得更快了,在王华则租种的土地上踩出碗口大的深坑,地里是从南面移栽上来的白菜和甜瓜。达赖家的班迪尔正蹲在地里偷偷吃着熟了的甜瓜,那头牛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继续跑向远处。远处是布尔迪的小土房,他听到了动静,从里面出来,那头牛迎着他飞快地过来了,他没动,安静地站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迎接的动作,牛跑到他跟前一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布尔迪摸了摸牛头,牛低下头,喷着粗气,耳朵扑愣了两下,向远处慢慢走了。
王华则说“咱动弹吧。”边说边指了指地。塔林呼用蒙语回应了一句什么,王华则听不懂,也没回答,两个人走进地里。王华则套好犁具,示范了几个动作要领,让塔林呼接手。塔林呼扶着犁,站得笔直,木偶一样,跟不上牛的节奏。王华则用脚使劲踹了一下塔林呼的腿弯,又把一只手搭在他后腰用力往下压,一只手按住他的小腹部往里按,塔林呼没防备,差点儿跪在地下。他猛一挺腰,甩开王华则的手,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刀子,他把刀子支在王华则的咽喉上,用力地说着什么。王华则嘴唇抖动着,也用力说着什么,两只手本能地举过头顶。塔林呼照着王华则的腿弯狠狠地踹下去,王华则跪在地上,双手依旧举着,嘴唇还在哆嗦。塔林呼看了他一眼,喘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收好刀子,掏出一个银酒壶,凑到嘴边又停住,递给王华则。王华则还在哆嗦,呆滞地看看酒壶,又看看塔林呼。塔林呼冲他晃了晃酒壶,神色平静。王华则接过来,抿了一下,又递给塔林呼。塔林呼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抹抹嘴。过了半天,塔林呼皱着眉头指了指王华则说:“你,蒙古语,我,汉话。”王华则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牛。塔林呼也点了点头,两人站起来,走到牛跟前。王华则又给他示范了一遍,屈腿、弯腰,向前走。犁在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泥土向两边翻涌开来,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条。走到地那头,王华则回头,向站在地这头的塔林呼招招手。
布尔迪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洋烟贩子的车还没弄好,他还在那里弯着腰喘着粗气使着劲儿。
纳姆吉拉坐在公尼召东厢房的厨房里,手里捧着一碗砖茶,桌上摆着昨晚吃剩的一盘冷羊肉,他已经叫人把肉切成了薄薄的片状,他抓了几片肉,放进茶碗里,又捻了一撮炒米放进去。陶亥召的炒米是很出名的,他托人买回来,一小部分在过书会川时因为涨水被打湿了,天杀的书会川,好端端的涨什么水呢,这么好的炒米。
从茶碗里抬起头,师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面前。
纳姆吉拉连忙站起让座,让底下的人端上来一盘奶皮,又把羊肉、炒米重新添置了新的,整齐地摆放上来。布尔迪伸手抓了一大把炒米放进面前的红茶碗里,又捻了好几片羊肉直接塞进嘴里,嚼了半天咽下去,又赶紧抓了几片放进茶碗里,还在上面搁了两块奶皮,一碗茶满满当当的。纳姆吉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师兄。布尔迪头也不抬说:“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
“你笑了,心里笑了,笑得直打滚儿。别看你表情严肃,正襟危坐像个大人物一样,可你心里早就笑得不像样子了,小孩子。”
纳姆吉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师兄这句小孩子是在说自己像个小孩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师兄一向如此,说话就像佛经,单看每一句都明白,连起来就不那么好懂了。早课的钟声把纳姆吉拉从眼前的窘境中拉出来,他起身对师兄施礼,说自己要去诵早经了。布尔迪抬头看看门外面几个小光头匆匆整理着帽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摇摇晃晃走向经堂,他摇头轻叹一声,说这些孩子真可怜,天天觉都睡不够,还要被你拘着念那些你自己都未必全懂的东西。纳姆吉拉红了红脸,又重新坐下。
早课的钟声响完了,周围又恢复了安静,滚热的阳光凝固在公尼召西边的桑树林上。
布尔迪对纳姆吉拉说我们出去走走吧,看看今天的天气。
公尼召周围的草木长得很好,看得出水灵灵的劲儿。布尔迪和纳姆吉拉走到召庙北边儿的高处,向远处看,赤红的一片土地,初夏的季节里,竟然露出了晚秋才有的干枯颜色。布尔迪看了看纳姆吉拉,指了指远处:“给他们一点儿吧。”纳姆吉拉:“他们太懒了,有了雨水,就连地都不锄,杂草快比庄稼高。”“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纳姆吉拉把头扭向一旁,什么都没说。布尔迪也没再说话,他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终于消失不见。
雨来了,就在布尔迪走后不久。雨势很急,下了一会儿之后,稍微缓了一点儿,雨水慢慢渗入地层深处。
公尼召周围一滴雨水都没下,阳光依旧凝固在桑树林上。
纳姆吉拉要出召外面看看,才走到大门旁边,就看见周围都是蛇,缓缓地在阳光地里蠕动着。他迈步走出去,一条大蛇拦在路上,他平静地迎着蛇走去,就像眼前根本没什么东西一样,结果,蛇迅速探头在他露着的那条膀子上咬了一口,他感到真实的疼痛,可他还是不相信,又继续往前走,结果又被咬了一口。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处雨水白茫茫,召庙的上空太阳白花花。
王华则和塔林呼坐在地头歇着,看见远远的地方洋烟贩子还在摆弄车轴。
布尔迪又沿着壕沟从远远的地方走来。
塔林呼和布尔迪打招呼,用的是蒙古语,两个人谈了几句,塔林呼指了指远处的洋烟贩子,布尔迪点了点头。
洋烟贩子车上拉的箱子已经卸下来了,整齐地码在一边。他正费力地卸着车轴,可是平时很好弄的东西,今天却纹丝不动,他没有办法从车轮里把车轴抽出来,这玩意儿就像粘在了那里。他的手上沾满了油,脸上也是,整张脸都汗津津油乎乎的,罩了一层,像一个刚从生门里钻出来的新生儿。 牛在一旁低着头,用舌头卷回几棵青草,有条不紊地咀嚼着,偶尔抬头看看远处。洋烟贩子累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放平胳膊,整个身体也放平,躺在车底,动也不动。
布尔迪来到洋烟贩子的车跟前,盘腿坐下,就像平常在他自己的小土房子里那样,他敲了敲车帮,车帮发出笃笃的响声。洋烟贩子一下惊醒,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光头老汉。布尔迪对洋烟贩子说:“回去吧,回去车就好了。”布尔迪的话,洋烟贩子都听见了。布尔迪就是这样,他和什么样的人说话,听话的那个人听到的就好像是自己的语言一样。洋烟贩子听见了布尔迪的话,可是他没有听懂。他莫名其妙地继续盯着布尔迪。布尔迪又说了一次:“回去吧,回南面去吧。车没坏,没什么问题。”这一次,洋烟贩子听懂了,他摇摇头,指了指那些箱子:“这些货,都是人家订的,一定要送到。”布尔迪盯着洋烟贩子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缓缓地站起身,洋烟贩子抽搐地往后缩了一下身体。布尔迪拍了拍紫红色袍子后的尘土,转身继续下了壕沟里,往自己的小土房方向去了。
巴图吉雅的父亲跌跌撞撞地从自己家出来,走到北边儿的海子跟前,跪下,揪扯着身边的草,顺手往嘴里塞。绿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他伸手抹抹,继续嚼,边嚼边在喉咙里发出一种人根本发不出来的呻吟,好像那里边住着一头什么奇怪的野兽。他揪扯自己的头发,把头插进水里,又拔出来,海子边上的浅水乱成一团。又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水也平静下来,他呆呆地盯着水面,水面上有天、云。
可是,水面上看不到他自己的影子。
王华则和塔林呼还在地里忙着。塔林呼已经可以自己扶着犁往前走了,虽然还是有些歪斜,可是比刚开始熟练了许多。王华则斜倚在树底下,举着塔林呼的酒壶,不时抿一口,他快要睡着了。塔林呼弓着腰、屈着膝盖往来在地的这头和那头。他的马独自站在远远的树底下,踢腾着,时不时嘶鸣一声。
海子那边,太阳咯噔一下就沉下去了。余光把海子照亮,红了一瞬,就没了。
巴图吉雅的父亲起身,摇摇晃晃地向洋烟贩子的方向走来,天空此时是罩着黑纱一样的蓝色。巴图吉雅的父亲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了王华则家,又走了一会儿,路过了塔林呼家,随后,他来到洋烟贩子的车跟前。他看到那排码着的箱子,一把打开来,空的。全部打开来,都是空的。
王华则和塔林呼坐在地头,就着天光,一递一口喝着酒。
洋烟贩子还在车底下躺着,睡着了,样子和死了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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