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婶,按辈分我应该称莲奶奶,但是周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辈分高低,都叫她莲婶,她对这个称呼还挺受用,也就被叫开了。
身材粗壮、长着一张大方脸的她和一双三寸金莲很不协调,可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一尘不染,身上随时带着绣花手帕的莲婶就像村里的一个地标,只要不下雨,都可以看到她住着拐杖,挪着他那小脚颤颤巍巍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坐在门廊下的藤椅中眯着眼晒太阳。
她不喜欢周围的人,永远是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让人看着倒吸冷气,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是村里每个孩子的噩梦,就像狼外婆一样,属于用来吓唬孩子的工具。
虽然她对人总是爱答不理,但是每个经过她面前的人却都会他问好。这是好像是村民不成文的规矩,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家的大人都这么要求自己孩子的。
外婆家跟莲婶家是未出五服的亲戚,没出嫁前,母亲跟莲婶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又嫁到同村,得空常常回去替莲婶打扫卫生、陪她说说话。
或许因为这样,我才得到莲婶的厚待。
除了我之外,所有的小伙伴队伍都怕她,只要她一吼,玩得高兴的一堆人,肯定全无踪迹,满村的孩子,包括娟姨的孩子,只有我,才会被她拉着手,她会给我从不给别人的难得笑容,每次哆哆嗦嗦地从铁饼干盒里拿出点心给我吃,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那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一叠零钱,从中掏出一张给我自己去买吃的。
据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撕心裂肺的,后来慢慢被点心收服了。
莲婶有一大摞照片,常常会跟我讲照片里的故事,她讲的很投入,那时候照片是很奢侈的东西,开始的时候觉得挺有意思,慢慢的也就没兴趣听,但她就像祥林嫂一样,一有机会就拉着我讲,为了那别处得不到的零钱,我还是乖乖的听了一遍又一遍,日子长了对照片的故事也就耳熟能详了。
莲婶出生在一个殷实的人家,那裹得很精致的小脚可以让人联想到她曾经的富家小姐生活。她是带着陪嫁丫鬟嫁过来的,夫家是村里有名望的华侨。两个人是娃娃亲,丈夫跟着其父亲在南洋经商,成年之后两家就结亲了,婚后两个月丈夫就又回了南洋,只有清明和春节才回来几天,莲婶在家侍奉婆婆、小姑,独守空房。
聚少离多,莲婶一直没有孩子,由于她克尽孝道,自己一个人在老家照顾婆婆,公公对她很是满意和感激,对她也不错,每月都汇来丰厚的钱款,让她衣食无忧。
解放后,家里的佣人都遣散,家里的叔伯亲戚大都去了南洋,婆婆过世后,公公决定将他接到南洋去。
为了产业的发展,丈夫当时已经同当地的一家有头有脸的女儿结婚生子了,为了家族产业,丈夫是不可能抛弃那边的家庭的。莲婶本来不愿意去,作为正室,她有着自己的傲娇,眼不见为净,人生地不熟,不愿意去跟番婆争丈夫(我们称南洋当地媳妇为“番婆”),可经不起公公的一再要求,最后也就漂洋过海地去了,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颠婆,终于夫妻团聚。
刚到南洋的时候,丈夫和番婆以礼相待,没有丝毫懈怠,倒也还和睦。但是日子长了,莲婶自己就不自在,明明自己是正室却搞得像是偏房一样,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尤其四与丈夫那深深的隔阂感,让她有说不出来的寂寞和空虚。
最致命的是南洋庄园素有豢养蟒蛇看家护院的习俗,这对从小就怕蛇的莲婶,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有时候午觉睡着睡着一睁眼突然发现脚边滑过一条大蟒蛇,有时候摸到一个冰冷的东西,仔细一看,是蛇的身子,常常吓得她魂飞魄散、夜不能寐。
看着丈夫一家人有说有笑,越来越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局外人,她毅然决然地说服了公公和丈夫,在海上有颠簸了一个月,回了老家。
丈夫让人为她翻新了旧宅,仍旧每月汇钱寄布,并想要给她抱养一个男孩,可莲婶却自己做主收养了一个女孩儿。
听外婆讲,莲婶当初很有主意:养个男孩除了死时有孝男送终,死后逢年过节有人祭拜外,有什么用?养个女孩,这日子还有人陪着,不会那么寂寞,至于送终、祭拜,亲戚后辈肯定有人愿意继承她的房产来替她做这些事的。
当时这事被村里人议论了好久,直到莲婶过世时,还有人提起。
莲婶回国后心如止水,安心度日,一脸怒相应该也是从那个时候慢慢定型的。
她收养的孩子娟姨与我母亲甚是投缘,母亲家里人多房间少,莲婶就让母亲住到她家与娟姨做伴。她闲暇时常常在晚间教两个女孩子读书识字、裁衣缝纫,这也让我母亲成为周围为数不多的能识字的女孩子,母亲没少受她的责骂,曾向外婆抱怨:莲婶之所以要抱养女孩,是因为她需要一个人来呼来唤去,她需要的是一个丫鬟!
抱怨归抱怨,却对她一直心怀感激。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紧。所幸侨汇还是通畅,莲婶的丈夫除了汇钱外,更是每月寄来米面和猪油。莲婶和娟姨两个人的生活倒是过得很充裕。
有几家亲戚也曾试探性过来借钱借粮,但都被莲婶一口回绝!
亲戚背后骂她骂得很难听:怪不得断子绝孙!更有人在她门前吐口水!可莲婶还是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过,不时敲着她的拐杖,嘴里总是嘟嘟囔囔的:有手有脚还会被饿死吗?
周围人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常常听到小孩哭着肚子饿,母亲也常常吃不饱肚子。
莲婶让娟姨和母亲把家里的粮油分成了两堆,将家里半年的用量存在一个房间里,又让母亲和娟姨利用旧的布袋用她的缝纫机踩出了许多小布袋,将大米装进小袋子中。
在夜里,她常常拄着拐杖,带着两个姑娘一人提着几个米袋,一人抱着一个马口铁罐跟着她慢悠悠的在村里走动。
她会事先告诉两个孩子到哪哪几家,到了家门口,拿去拐杖使劲地敲着门,等人开门后,她也没有好脸色,粗声粗气的低吼一声:“拿个碗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人总是莫名其妙,不大情愿地拿个粗碗出来,莲婶便示意小姑娘从铁罐子里舀一勺猪油放进碗里。
舀多了要挨骂:“死丫头,不会过日子!”
舀少了也要挨骂:“死丫头,小家子气!”
给了猪油,她又示意拿一袋米给人家,那些人反应过来后,会喊家里人来作揖感谢,可莲婶就早就迈着她的小脚颤颤巍巍地走向另一家了。
慢慢的,只要有人拿着拐杖敲门,大家都知道该做什么。揭不开锅了,会期待着那拐杖的敲门声。
两个孩子都不解:“既然要送,他们去借的时候借给他们就行了,干嘛要这样累呀!”,
“你也来借,他也来借,都来借,我们不用吃饭啊!”
“借,借,借!说得好听,他们什么时候还?还给谁?还给你啊!”
“那叫他们自己来拿就好了,干嘛要一家一家送这么累?”
“死丫头!做一点事情就喊累,以后嫁人怎么办!”
“都上家来了,那不乱套了,不成救济站了,就我们那么点东西!救得了一时,就不了长久,救急不救穷,只能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莲婶老了,记性也越来越坏,脾气越来越坏,喜欢骂人的习惯没有改变,可周围的孩子却不再怕她了!
莲婶走了,我特地请假回去了一趟,看着她那放大的照片,头发依旧一丝不乱,嘴角依旧是不怒自威,眼光坚定但没有光亮。看看她的眼睛,我突然记起小时候翻着照片给我讲故事的莲婶,那时她眼里的光芒才是她内心世界的光芒。
莲婶走了,村里与母亲同辈的人都倾巢而出,虽然她没有儿子,可送葬的队伍却比其他人浩荡了许多、风光了许多!
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不理解,我想他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不了,与我同辈的人或许也同样明白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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