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仍没学会适当关闭自己的心灵,我常为着一些小事气恼。那些开心的人,他们的开心是不是源于不求甚解?当大脑生出极端的想法时,我当然不会由着性子到处搞破坏。或许向内寻找安宁也是不求甚解的,每当我反省自己和他人愤怒的原因,都清楚地意识到世界上不存在终极。
在这么多事里,只有研究花草的习性给予我健康的平静。这些植物非常有自己的个性,阳光水分给不充足时也不会咬人,在新星上最难成活的兰花都有自己的常则。我对待叶片就像对待自己的手足,而它们叶脉里流转的,也是我的心血。
这时是地球的大暑,我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栽培的几亩良田想,如果有天仙和精灵,那也一定是没有经过教化的、植被和土壤的儿女。
随着我将大量精力投入生态园的建设,试验田中郁郁葱葱,只有田垄和被根系顶起来的石板路能够落脚了。我知道如何将孢子和被子、喜荫和喜阳植物交叉种植以达到节省土地的目的,但总归是太多了些。
多肉科是生命力最强的植物种类之一,我插着手踱到一嘟噜一嘟噜的玉蝶和宝石莲旁边,寻思着将它们挖出来腾腾地方。
用来移植的小杯子倒是够多——土壤虽然珍贵也勉强可以浪费浪费,不过有不少诸如冰莓、蓝色惊喜等都是稀有物种,这里甚至有在地球活不下去,故而被加西亚教授搜罗来的惠比须笑。可能同为植物吧,它们在大橘子和地球一比五的土壤中生长得很适宜。
在我之前,试验田就遍布了地球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植物,简直像随便从苗育室(负责储存种子和根系的地方)随即抽取组合在一块儿的。四墙全是翠色欲滴的爬山虎,也有横着长的枝端紫红,不慎捉住翁柱头发一样的刺;山荷叶挨着向日葵,银蕨旁边是白发藓,全无章法地簇拥着,居然都能好好地活下来,很有违我对它们习性的认知。这定然是历经了许久的蜕变得来的,又或者是新星的土壤使它们的生命力变强了呢?
我向加西亚教授发信问过这个问题,至今还没收到回信。另外,半年以来我受到过不少研究员的帮助,却一面也没见过教授。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每种植物都刨了一点,用二十六个小花盆收好,准备送给同窗做礼物。
我在哲学课上取了后排的位置,将盛放花盆的两个大纸盒搁在地毯上,轮流拿起来贴标签。尽管对于认真学过科学的人养花应该是小菜一碟,我仍写下每一盆植物的名字和喜好。
等科学课下了,就忙忙碌碌地发给他们。
学生平常见绿植的机会不多,他们都十分欣喜,接连地向我道谢,这使我有点受宠若惊,微笑地答应着。然而也有人为着好玩,顷刻便将花种连根拔起。
我震惊地回过头来,看两个好奇的脑袋凑在一块拆解我的植物——不,它现在属于别人,而我通过它与那两个人进行的交易已经完成了。
我稍感气闷,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情谊似乎被侮辱了。假使我预料到这种感情的发生,那不是自投罗网,寻找痛苦。是不是先前尝到了大橘子的甘甜,我那个卑劣的人格用这种方式回击我了?
好在我真的没有预料。他们大笑着左顾右盼,一会说,“你这个长得怪怪的呀”,一会又把别人的拿来,被拿的人恐怕自己的礼物会遭到厄运,但也没有说什么。
我当然不会斥责或是自私地以为他们做的是“错”。只有哲学课上会讨论道德,所以我深刻地理解了,他们破坏的只是道德而已,在规则之外。我并没有将自我的感情强加于人的权利。
我走上前去,敷衍地道:“哎呀,你这样它就会死了,本来好好的一盆花呢。”肉嘟嘟的乙女心被拆得粉碎,光滑的断面上,爆开的液泡和细胞质闪闪发亮,直如切开原石露出的翡翠。
人群中有一个尖锐地说道:“你们俩有病吧,这么践踏人家的心意还笑得出来?”——是谁来着?她简直一语中的,我气恼的缘故并不全是同情被损害的多肉,主要还是对他们孩子般的顽劣感到绝望。
外界所有享受万物灵长的配置而操作动物行径的人都奇异地令我有种被谋害了的感受。人还无法脱出自己思考,人还无法为别人着想。我面对的世界到底还是我心眼里的世界。假如我加害她那也就是加害我自己,那时我没研习过心理运行的规律,哲学也马马虎虎,仍知道如何用情谊和道德控制自己,以保护这个内心生产的世界。但毕竟她是不受掌控的,所以她上面的每一个污点都成为我的污点,所有的阴暗也是我的阴暗。
见那两人不以为然,女生又跟我说道:“你别不好意思生气,想骂他们就骂!”
她又说对了,我当然不好意思生气了。有这么多无法正当化的气闷,如果总是寻根溯源找人报仇,那我的处境就太危险了。不过她这一些善意令我很高兴,我笑道:“没事儿啊,你就把它放在土里正常浇水,总有一两个能活成的。”
距离最后考试还有不到两个月,但我没有丝毫焦虑,因为从逛过巴基斯坦集市那日起,我就打定了要回地球。
新星住人初期,对未成年人的社会权益并没有太多开放,但也显出苗头,其中就表现在,新星上的未成年人,有直属监护人(指导员不算)的需要监护人出席各种手续和证件的办理,没有监护人的自己做也可以,也就是说,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都能够通过正常渠道购买飞船的票。这种规章明面上是为行方便,背地里大概也有隔离人才的企图吧。
虽则如此,学生终端上并没有直接买票的功能(也称不上“买”,事少我们这一批人在新星上的住宿学习都近乎免费,如果是过大花销或不良信誉会扣信用,而很多诸如“缸”的使用申请是需要信用打底的),需要到城中心去。
我站在传送带上记忆飞船井到“露天”的地图。自“缸”中见过新星表面,就更加期盼亲眼见证没有电磁波干扰的、赤红的石柱。
经过连接六区大堂的开阔处,从旁并过来一个身穿浅棕色围裙的人,卷带着泥土气息站到我身边。听她的脚步,我已经知晓是那日在试验田外呼我的学生。我们有时共同搬运物资,但一直不知道她是隶属于几区,具体是什么身份。
“你在找什么呢?”她问道。
“我有点想去橘子……哦,之前主席讲过的露天区域参观,所以提前预习一下。”
“好啊,那你可得抓紧了。”她的终端屏幕投射在墙壁上,展开一平米左右的星图,随后放大了新星左近的部分,骄傲地指着一个小圆块,正说着却忽然调转话锋买了个关子,“我今天刚好看到……那就顺便考考你吧!这颗彗星上次经过新星大概是一百三十多年前,新日公转轨道比地日半长轴更大,所以和彗星轨道相交也更不稳定,有人预测下个月它会接近罗氏极限,然后,嘿嘿,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没怎么好好听过天体课,看图上模拟的线路,小彗星将划过新星北极,犹豫道,“会撞到大橘子北极吗?”
对方似乎以为我会提供个更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回答。“嗯……就结果来讲有可能呀,不过万一被引力拦截下来,也能变成卫星吧。这不就像地球一样,有一个月亮了嘛!但它的质量只有月球的七分之一,多半也不怎么好看,大概会淹没在群星中吧。总之,等到那会,露天观景就该关闭了。”
我懵懵懂懂地听她兴高采烈地讲,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反正大橘子没有大气层和生物,无论是星环还是陨石都不足以造成损失(其实大橘子基地是个巨大的飞碟,在新星空间站的拖拽下是可以悬浮升空的),假如真有威胁,橘子主席这会肯定也计划好把它消灭了。就像地球人用无人机投送炸弹一样——
这不禁提醒我,新地航线采取的飞船类型和降落目的地有关,去年我们是在肯尼迪航空中心集合出发的,那如果这次在那降落,我这个身无分文的,又怎么回家去呢?
我急忙扫过终端,上面只有对各类飞船功能的简单介绍,至于实时更新的信息和复杂的航行图,还是需要到城中心找专门的有线接口导入。
“诶,既然这么百年难遇,那有没有可能申请一艘飞船进近距离观测呢?”我在说什么胡话,这种工作当然不可能交给学生。我只是想从她嘴里多知道一些航线的消息罢了。
谁知她还认真思考起来了,“哦,一般来说私人申请只要满足各项要求就可以,但光是驾驶资格和研究资质就很难在一个人身上找到,何况还需要积累大量信用……”
“那如果,假如咱们俩在运送学生的过程中突然遇到奇观,想在安全距离以内靠近观察一下,就只是稍偏离原定轨道,这可以吗?”我的指向已经很明确了,但她不知道。
“哎哟,那肯定违反规定啊。首先客运飞船的自动驾驶很严格,连调整也需要宇航员和地面塔共同干涉。别说咱不知道这方面的量子通讯是怎么设置的,就算真自由飞,牵扯这么多人的生命安全也必然是违法犯罪。”
我抑制不住露出得逞的笑意,打了个哈哈,“你说得我好像有这种打算似的。你就马虎马虎,满足我的遐想吧。”
我的大脑像浸泡在冷却水中飞速地思考着,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异香,我赶紧收回神思,侧身跟从对面金属步道跳转过来的傅琅互道了好。
我将她和我的colleague简洁介绍过,就同那位不记得叫什么的热心姐姐分道扬镳。
最近我早睡晚起,很少碰见两位室友,有时早晨能看到傅琅行色匆匆,却大约有一周没见过晚晴床间打开的样子了。
傅琅并没有沿着相反的路继续走,而是跟着我回了房间。我见她神色憔悴,心情低沉,便想请她指点走廊里那副舷窗外掉人的奇怪挂画,然而两侧干干净净,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装饰。
倒是她先问我,“你为什么关心起飞船了?”
换在平日肯定会敷衍过去,但我现在好像有了底气,不装了,“随便你谴责什么的,我在寻找回家的方法了。”我兴奋地向她和盘托出,包括对降落在外国的担忧,末了又补道:“我不想让妈知道这个。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你想过未来的事吗?”傅琅有点虚弱地问道。
“哼,当然了,我只知道如果不为当下的自己考虑,未来也没有了。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昨天做梦时,我梦见自己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只剩半年的寿命,可给我吓坏了。”
她眯起眼,“你还会怕死吗?”
“就是这点奇怪呢。”我在屋里绕起圈子,“顷刻间的蒸发我明明不怕,闻听噩耗的时候甚至想径直了结性命。不是有很多绝症患者自杀吗?我环顾四周,看到健康的人时,便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草原上的鱼一样,失去了理解力,仿佛再也不是人类了。你懂得吗?性命被蒸发的人原该很长寿,但他们看不到死期的倒数,所以心理同正常人无异;而年轻却短命的我自己则是一个异类。尽管道理上人的认知和岁数并无必然联系,但我仍会觉得自己是杉林中的芦苇,甚至更糟。亏我还很喜欢命不久矣的大侠坚持扶危济困的故事,真到了那个境地,感情早已先一步流失,且不论厌恶,他人的同情都变成很陌生、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全都令人害怕。你,会爱上一片云吗?”
“呃……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傅琅不敢拒绝我。
“但云的形象很快就消散了,消散掉的云就不是云了。假如它自己知道这一点,难道会觉得自己能够得到怜惜吗?不过换句话说,只要不追求他人的感情,而自己又无所谓,那就自由了吧。”我无法抑制露出狡黠的笑意,发现自己在拐外抹角地嘲讽着她,对方却毫无知觉。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喜欢和人探讨未解之谜啊,你一问未来,我就想起这个梦了。”我生怕她觉得我疯了,于是咳了咳,尽量温和地注视着她,“又不是真的,好了,关于我说搞个飞船的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傅琅沉吟片刻,“先前做环星一号的时候我对飞行系统做过调查。你的方法都太空想了,什么偷溜上飞船、办假证……另外,要尽快走的话,学生申请的渠道会影响到你的信用。我再了解一下,过两天给你答复。”她说完就钻进自己的床间。
我久久立在那里(多少有做戏的成分),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
金属箱中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我浑身的血液都兴奋地近乎沸腾,似乎连它们在心房心室中的流转都清楚能感知,大脑却清明镇静。遥想由时间定义的人类所历经的宇宙中本没有永恒,因而逻辑能力缺乏的我总追寻着变化无穷的精神体验,现在居然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一句定言: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需要后悔。因为这是我的愚蠢和脆弱共同促成的结果,是再多的智力都无法弥补的。
徒令后世哑然。(是的,2054年的我就很无语。)
过了三天,正好是从望远镜能窥见地球的一天,傅琅给我报来喜讯。她找到一艘货运飞船,将在威尼斯和伦敦分别停靠,她同两名船长协商,当飞船途经瑞士山脉上空时,他们会放慢速度、降低高度,做一个U形的飞行,以便于我找准降落点。
货运飞船的飞行员只需要对货物和飞船负责,假如有人偷渡上去出了事那也并非他们的责任,故而使我钻了空子。
四年前的八月十五号,傅琅在二区航空港将我送别。我不敢相信她居然没有告发而是选择帮助我,临行前感激涕零。
我从笔直的甬道走过,尽处被一扇巨大的玻璃隔开。玻璃的另一侧是深五十米、直径十米的中型发射井,其中安睡着一枚比梭形更长,比水滴更尖的飞船。尖端朝上,前后面薄厚有些区别。飞行器通体纯白,表面有些纹路和凹陷,其中两个圆环分别嵌在水滴的中部和中下部。中部的与飞船其他部分颜色一致,看起来是连接上下两部分的枢纽,而下部的蓝色圆环悬浮在切面直径最大的位置,离船体有大约三四米,应该是睡眠状态的离子推进器(它在发射飞船上起不到太大作用——至少我们是这么学的)。
发射井壁上有许多半透明栈桥,可以进行空间移动,也能收入走廊——新星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悬梯,十三区的研究中心坐落在一条二十米的瀑布后面,那里的走廊可以直接伸出瀑布,以抵达十二区的广场。
我等了一会,待此行的另外两名船组成员到达,脚下的走廊便慢慢探入发射井,然后向下平移至飞船舱门的地方。栈桥由数百上千三角形钢玻璃组成,贴近圆润的飞船表面时,头里的三角形逐个向内翻转,近似成一个契合舱门的开口。
我感到太空的寒意蔓延到我的身体里(发射井的玻璃密闭等级很高,而井顶离太空只有一层金属隔板),忽然想起几天来频频有人带着歉意向我说明他们把我赠与的盆栽养死的事,不禁感到凄凉。
离开何尝不是败北?难道我就败在一群连花都养不活的人之下吗?假如有人给我多一些关爱,我明明能做得更好,但他们不知道,而我也不知道……哼,不过我也不相信凭着那一点点关爱能使自己成功——失败的原因难道并非对自我的不信任吗,何尝怪得到他人身上?
纵使一切从此与我无关,失败总归是我自己的事。我冷笑着,脚下忽然打滑,平平地顺着倾斜的地毯出溜进了舱门。
左近的驾驶室里传来一阵笑声,我尴尬地拾起背包,按照电脑的指示找到自己的座位(由于货运飞船本来只有两个载人名额,他们把我安置在驾驶室中,就像飞机上的空乘一样,坐在两位机长后边)——或者是站位,因为它像直立的小床似的,折叠角大约有一百五十度。我把双肘撑在座位把手上跃起,就被后面弹出的安全带和气囊牢牢固定住,束缚要等到加速度消失才会解除。
舱门一旦闭合,飞船中便无比寂静,只有船长面前的控制板上迅速出现各种符号又消失。他们操控量子通讯比我要精熟得多,手指轻微抖动(其实脑接电极就可省去操作行为,不过适应意念控制的人并不多)就跟地面塔台进行了几十甚至上百句的确认和交流。我们的座椅缓缓旋转直到面冲飞船的前端,这时离我最近的屏幕上显示着飞船外部。所有的玻璃栈桥像抽屉一样缩回走廊,发射井的墙壁上无数电路发出蓝色的光亮,图像忽然震颤了一下,随后迅速切换,眨眼便是茫茫的夜空。
发射后倒数十秒,强大的压力突然降临在我身上,方才还有些柔软的椅背变得坚硬无比,我感觉自己的骨骼在咯咯作响(大概是船体震动因而产生的错觉),连头皮都要层层地裂开。
来新星时乘搭的“校车”客运飞船技术更先进,并且发射井直入太空,加速过程并不剧烈,所以我分外珍惜这次绝无仅有的体验,闭上眼勉强享受了一会,听前面两人浅作交流,屏幕上看到飞船由中部环带处分离,展开几组电池板。
此后一周半的航程都在和两名船长的聊天中度过。因为离开了大橘子本土,有时也能捕捉到遥远星球传来的信号,其中甚至有地球居民不知怎么扬言传给橘子主席的短信。
我心中充斥着回家的喜悦久久不能消减,反而能够承认大橘子的甜美了。背包里除了一些干粮和积累特别植物种植资料的本子外,还有学生终端。我有些钦佩新星的技术和教育水平,所以并没有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但将来何时还能再见可就说不准了。终端里有我一年的学习成果和资料,除此之外,也想有机会试试终端的联网功能。既然新星不设无线网络,它这个功能会有什么作用呢?
驾驶室的前方空间储存着飞船的次级能源,专门供应保护飞船免受星际尘埃撞击的锥形高能电磁场发生器,宇航的能源则储存在整个船身当中,由中下部(飞船是平着飞的,所以也可称之为中后部)的蓝色环带推进和转向(尽管几乎不转向)。
两名船长叫做克里斯和海娜,其中克里斯和我相同,是在少年时期被青年研究员计划招到新星的,还是二十年前的第一批学生。至于海娜,她身材颀长,端庄秀丽,年龄并不分明,勾起我的好奇心后便又不肯轻易透露过往身份。
船中无事,两人又风趣幽默。航行了一周,飞船的镜头已经能清晰摄录到地球了。和我在终端上看到的简直一摸一样,稍显灰扑扑的大海和大地,厚重的云团,最明亮的反而是距她不远的月亮。
当我们已经十分接近地球大气层时(看起来是这样,其实还有一天),我表现得异常兴奋。货运飞船没有窗户,我就推一把墙体,从驾驶室飞到能源舱门口,轻踹一脚大门,再在克里斯颇为不悦的凝视中缓缓飘到他面前。“校车”飞船外面看是两个圆柱的拼接,我只知道学生所在的区域是层高速旋转的巨大圆环柱,有人造引力,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无重力的环境。
海娜总是笑道:“你还真是如鱼得水!”而克里斯便会似有深意地瞥她一眼。
这天,我痴痴地等待着亚洲大陆的摄像出现,忽然显示屏一阵花晕,里面出现一个金色头发的地球女人,面色不无担忧地说着英语。我不太懂得英语,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和斩钉截铁的半句话:“……战况……表态……协商……弄虚作假……被联合国秘书长卡迪尔先生坚决驳回,他绝不容许新星继……成为资本的后花园。”
然后画面一转——在此之前,镜头最后捕捉到女主持人脸色先是放松随即像看到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物,瞪大了美丽的双眼——在像搁浅的沙丁鱼一样混乱鼓翕的人群中,一个法国男人握着白色横幅的边缘大喊道:“他是美洲集团的幕后黑手,让他下台!让他下台!”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视频这头的人也很难听清这些人的呼喊了。
克里斯嫌恶地关了显示屏的声音,略带嘲讽地道:“真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除了成天谋划挑起争端就是互相猜忌。”
海娜白了他一眼道:“人民维护自己的利益也不对吗?你不要太侮辱人了。”
克里斯冷笑道:“你真相信他的’美洲集团论’啊。嘿嘿,假如是真的,庶民的呼号和抗争能有什么力量,让伟大的联合国秘书长大人良心发现吗?如若不然,那他们就是在亲手毁最有力的代言人了。”
“哈哈,所以你主张浑浑噩噩或者逃避是吧?”海娜露出讥讽的神情,愉快地享受争论。——所以我说他们俩凑一块是很风趣的。
“要我讲,倘若真有美洲集团还是好事呢。谭思坦独立出去直接分走了北美洲的一半资产,幕后黑手阁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都打起来,才有人能捡到机会行驶和平呢。”克里斯丢掉嚼了半天的烟头(他没点火,纯属是把烟卷吃了),深深的眼窝中发出异样光芒,我看不出是忿恨还是蔑视。“不像现在,只能运货维生。”
“说的是呢,说的是呢。”海娜喃喃道,随后转向我,“你不是很喜欢地球吗,是因为有亲人吗?”我又说了一遍是为了我美丽的山林,但她似乎不信,劝道,“再怎么说你是还有家人在的,现在也到了能收到信号的地方,至少给妈妈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吧。”
我知她一片好心,想委婉拒掉,谁料她不由分说地拿出手机(是的,她居然私藏手机!)怼到我面前,不等我开口,紧接着又从衣兜里甩出一把匕首(还有管制刀具!!),抵在我胸前,仍逼迫道,“快点吧,要不就没机会了。”
我环视了四周,克里斯阴恻恻地监视着我的行动,船舱中我哪里都去过,完全没有逃生之机。
对于一个成日用激光刀切割植物的人来说,匕首有点太掉价了,但看海娜那好像被恶鬼附身似的凶狠神情,我不得不在心中告诫自己,“他们确实是掌握着我的性命。”以防为着荒诞的一幕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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