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L

作者: 浮三白 | 来源:发表于2019-01-09 20:24 被阅读8次

    深夜,我和朋友在他家附近的烧烤店干掉了十来瓶买一送一的国产白啤之后,几个发型精致、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进店落座。

    凭直觉我告诉朋友:“这是一群鸭子。”

    朋友说:“不一定。”

    喝完酒出门,恰巧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下来两个姑娘,我和朋友上车,司机师傅开始笑个不停。

    我问司机师傅:“有啥好笑的?”

    司机师傅说:“今儿算开眼了,刚在北郊一个会所门前钓座上来俩女的,一看就是做那个的,说话也不避讳,聊了一路要过来耍鸭子。”

    我问:“得是刚才下车那俩?”

    司机师傅说:“就是,你看,现在还在路边站着呢。”

    顺着司机师傅手指的方向,两个姑娘被几个小伙簇拥着,正是刚才店里的那几个小伙。

    我想起了L的故事。

    L是我的大学舍友,舍友们最初被分配到一间宿舍,彼此之间的陌生加上对于大学生活的好奇,使大家很快打成一片,每当大家热火朝天地闲侃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床沿玩手机。

    在北方人占大多数的学校,他的南方口音显得独特,他管吃饭叫“嗲嗲啰”,和他到面馆嗲嗲啰,他告诉老板:“他们吃大份,我吃小份。”大家笑着骂他:“你他妈才吃大粪!”舍友们经常拿他的口音开玩笑,他从不在意。大一新生热衷于加入各种学生社团,他参加了几回同乡会的活动,之后便不再凑热闹,理由是听不懂老乡们讲话,原来在他们家乡隔座山口音都有很大差异,再就是,会长对他意见很大,曾当众批评某些人不懂礼貌——竟敢公然称呼他“学长”,而不是“会长”。

    入学不久,一个穿着蹩脚西服自称“客户经理”的男人走进宿舍,宣传“三网通”业务,即交一百块钱就能享受移动、电信、联通之间按内网价格通话计费,大家劝L不要相信,他说:“哪来那么多骗子?”

    他承诺再开学后给舍友们带海鲜,寒假过后,他拎着个蛇皮袋子走进宿舍,大家满怀期待,当他掏出一堆紫菜递到舍友们的手中时,大家眼里的光骤然熄灭,开玩笑说:“L学坏了,会骗人了。”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到,紫菜在他们家乡就算作海鲜。

    毕业后他回了家乡,我和他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分别两年后,我和另外两位舍友收到了他要故地重游的消息,于是约定在他到来的当晚为他接风洗尘。他基本没什么变化,大学背了四年的双肩包装着此行的全部行李,我们在一家夜市坐下,几杯啤酒下肚,他的话才慢慢多起来。

    毕业后家里帮他找了一份跑船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在船上度过,船上生活单调,船员们工作之余靠打牌打发时间,靠岸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求生理上的放纵,他不打牌也不和大家集体行动,始终融不进船上的圈子,于是决定结束船上的漂泊,回到陆地,回到让他倍感亲切的上大学的城市,打算找一份工作开始新的生活。

    当晚他借宿在舍友处,舍友本以为只是短住几日,没料想一住就是半个月,他本来话就少,两年船上的生活让他更加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每天和舍友不怎么说话,也不外出,只是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困了睡觉,醒了玩手机,一天舍友没回来,合租的小伙忘带钥匙,敲门没反应,等舍友赶回房子打开门后发现他依旧窝在沙发上,合租的小伙有了意见,毕竟是合租,舍友也觉得常住下去不妥,就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他搬走的想法,他却表示可以分担房租,舍友哭笑不得,把话敞开说明,他终于同意离开。舍友帮着联系了几个落脚处,领着他实地去看,他均未置可否,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让舍友回去不用管他,舍友问他准备去哪?他说想去大学时经常通宵的网吧坐坐,网吧还在,俩人在网吧打了几局游戏,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游戏,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他说想睡会儿,便靠着椅背睡下,舍友感到心酸,拍了张照片发给我,照片里L眉头紧锁,身后是一排打游戏小年轻,照片下方附一行文字“四年的舍友,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办?”舍友无奈,又将他带回住处,不再提让搬走的话,两天后,舍友下班回到房子,发现L和双肩包都不在了。

    出走那天,L联系上了一位毕业后混得不错的同学,他来到同学所说的餐厅,推开包间门看到几张陌生的面孔以为走错了,准备离开时,坐在角落里的同学突然叫住了他,原来同学原本晚上约了朋友吃饭,突然接到L电话,就顺便邀请他参加,餐桌上同学和李总张总王总赵总推杯换盏,L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动了几筷子,便掏出了手机。终于捱到饭局结束,同学带着一行人来到一家高档会所,一个穿着深V礼服的姑娘坐在了L身边,长期以来想和人沟通交流的欲望在酒精的刺激下迸发出来。

    他主动询问姑娘:“家是哪里的?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喝一杯酒回答一个问题。”

    那晚他问了许多问题。

    L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同学告诉他,昨晚他先是吐在了实木地板上,之后吐在了刚保养过的真皮沙发上,他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可是脸发烧、胸口憋闷、舌头像打了结,同学接着说有事要出门,问他去哪里可以捎他一程,他说“不用”,他背着双肩包望着同学的车子越开越远,感觉自己像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犬。

    L后悔问了深V姑娘那么多问题,却没有问联系方式,他从小到大都是老实人,没接触过社会的五光十色,渴望接触社会的五光十色。电线杆子上一则“月薪保底过万”的招聘启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敲开了一户贴着 “某某娱乐文化公司”牌子的房门,经理介绍说,他们是一家有着十年历史、四家实体的正规公司,公司目前广泛招聘优秀青年从事公关工作,工作内容是陪客人喝酒聊天。在交了三百元介绍费后,L来到一家KTV见到了留着鸡冠头的领班。

    鸡冠头问:“知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

    L说:“知道。”

    鸡冠头问:“想不想赚钱?”

    L点点头。

    鸡冠头说:“这就对了,自古以来笑贫不笑娼,要赚钱就得豁出去,好多人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现在个个都穿名牌、开好车,只要肯努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发财。” 

    然后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现在做这行的骗子很多,一定多留个心眼。不过行有行规,入行都得包个红包,这是规矩。”

    L问:“包多钱?”

    鸡冠头说:“五百起步,各凭心意。”

    L去楼下ATM机取出五百元,在商店花一块钱买了个红包把钱塞进去,双手捧着红包递到鸡冠头手里,鸡冠头用手指搓了搓红包,把红包撇在桌面上,说:“第二天早点过来。”

    次日鸡冠头领着L来到服装市场,帮他挑选了一件休闲衬衣、一件小马夹、一条铅笔裤、一双漆面皮鞋,花去两千元,又带着他做了头发,花去二百元。当天下午,L站在镜子前,看着陌生的自己,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的生活。

    然而生活并不因换了身行头而改变。上班一个礼拜,L只是被安排端盘子扫地,他跑去找鸡冠头。

    鸡冠头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凡事要从基础干起,手底下人多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见L沉默不语,鸡冠头又说:“想早点进包间也不是没有办法,得再包个红包。”

    与端盘子扫地比起来,更加让L难以忍受的是在热闹场所里的孤独,他幻想来到这里可以交到朋友,可以和别人像那晚不厌其烦回答他问题的姑娘那样有说有笑,可是不久便发现自己依旧不知道如何和别人打招呼、找到一个可以聊下去的话题。有几回同事们聊天,并不时浪笑,他一凑过去同事们便不再说话,他开始怀疑他们是在取笑自己,他数次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觉得滑稽。

    只有一个前台的姑娘愿意和L多聊几句,那天领班又安排他打扫厕所,前台姑娘对领班说:“人家刚来,不要欺负人家。”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这句话像冬天的太阳,带来无限暖意,下班时姑娘提出一起吃宵夜,L打算请姑娘去海底捞,姑娘说:“挣点钱不容易,路边摊就好。”于是两人一人要了一碗馄饨,馄饨还没吃完,姑娘开口:“家里老人生病,工资到月底才发,能不能借点钱?”L当即掏出手机要转钱过去,姑娘说需要现金,他跑到路旁的ATM机取出一千五百元交给姑娘,姑娘抢着买了单之后打车走了,往后几天,姑娘都没来上班,一打听,才得知她已经辞职。

    KTV黑白颠倒的作息让L开始失眠,不间断的音乐声使他耳朵总是嗡嗡作响,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己胆子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敢跟人打交道,一次见面,他询问我:“胆子小怎么治?”我宽慰他说这很正常,他固执地认为胆子小是胆汁分泌出了问题,要不然为什么跟陌生人一说话就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呢?几番劝说未果,我说:“要是真有病就去医院看吧。”

    他真的去了医院,大夫开了几盒安神补脑的药,吃了不见效,他告诉我:“心病需要心药医,很多问题想不通所以失眠,失眠导致内分泌紊乱,希望可以帮忙解开心结。”我当时在外地工作,就说有什么问题可以电话里说,他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打算在我单位附近租间房子,等我下班后过来找我,我拒绝了,他说“你变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租住在市区的一家小旅馆,就近找了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长期的失眠导致健忘,在接连上错餐后,老板大加训斥,他又一次辞了职,向老板索要工资,老板以工作未满一个月为由拒绝了他,他没有争辩,默默地离开了餐馆。

    之后他再没出去工作,白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晚上回到小旅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船上的孤独伴随着他来到了陆地,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二十多年,想起曾经一个同学的证书落在了学校,第二天着急要用,他自己掏钱买票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硬座把证书送到同学手里,毕业后他来到这个同学所在的城市,拨通电话同学说有事在忙,之后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想起从舍友住处离开那天,羞赧于和舍友打声招呼,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不辞而别;想起同学家的实木地板和真皮沙发……思维像梦境里的陀螺,一旦转动就停不下来,他无数次在回忆中睡去,又无数次从梦里醒来,一天夜晚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觉得要做些什么,穿好衣服后才意识到无事可做,在床沿呆坐了片刻,又躺下继续睡了。

    我们和L逐渐失去了联系,都以为他生大家气回家了。他家人不知从何处得到我的电话,我才知道他给家里说出来散心,家里以为只是出来玩几天,没想到两三个月不见回来,电话也打不通,我和几个舍友尽可能地联系以前的同学,终于获知他的下落,我把他的新号码告诉了他家人,第二天,我收到他的短信——“你出卖我,我现在正在回家的火车上。”

    一年后,L发来几张货轮航行在结冰海面上的照片,冰面被船身豁开一道口子,冰渣像连绵的山脉起起伏伏。他重新回到了船上,去了国内很多港口,我回复“酒已备下,只等到来”,我在朋友圈发了这几张照片,附上文字“心随L驶向万里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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