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开着,发出沙沙响声,屏幕内,男主持模仿着鸵鸟动作穿过舞台,邻床的小孩因其滑稽动作而大笑出声,刘放皱眉,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对方安静。
妻躺在病榻上,两颊消瘦,面目安详,他转过身,窥见镜子内的自己——脸也瘦得凹下去了,前天有同事来看他,问他怎么瘦成这样,他只是笑笑说没事,瘦一点不好吗,这样就不用减肥了。
窗户紧闭。屋外,沙尘暴正在肆虐,刘放望向远方,远方一片荒芜,他把那里想象成沙漠,而自己是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鸵鸟,这是他学生时代的外号,因为眼睛外凸、脖颈颀长,跑步八字脚,同学们常那样笑他,他不喜欢这个外号,因为鸵鸟把头埋进去的原因是懦弱,是假装对危险视而不见。
直到大学的某节兴趣课里,他才了解到,鸵鸟将头埋进沙中并非为了躲避敌人,而是为了尽享天伦之乐,当鸵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时,它们就会挖一个直径七英尺左右的大洞,将生下的蛋埋在地下,由鸵鸟父母轮流坐在蛋上保护尚未出世的幼鸟,直到它们准备孵化,这期间,鸵鸟父母每天都会把头探进地下调整鸵鸟蛋的位置,直到调至满意状态。
刘放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但无可否认的是,自从有了自己的家庭后,他开始贪生怕死,他本就是敏感之人,待女儿降生后,他更是陷入了对疾病与死亡的持续焦虑之中。在研究院的同学常打趣说,你都有了女儿还怕什么死亡呢?你应该做的是培养她,让她好好传承自己的基因。每次说到这里,刘放都说,可是父母终究不能陪孩子一生不是吗?
他没想到妻会以这种方式来改变他的预想。在女儿十岁那年,某次体检中,妻查出乳腺癌,但并未到不可医治的阶段,最后的办法是削去双乳,阻止癌细胞的蔓延,那一次灾难来临时,他以为洪水要冲垮自己好不容易维系的小家,没想到命运的双手终究还是从中抽离,给他留下了一个完满的结果——自那次之后,他和妻愈加恩爱,他们被称为共同经历过死亡的人,就像在大地震中依偎在一起的人,在重获新生后自然会感谢上天的开恩。
就那样平度过了十年,他以为妻的癌细胞已完全撤军,可没想到第二次卷土重来时居然连进攻号角都没有吹响。那几天,妻称小腹隐痛,去医院查时才发现已腹水,癌细胞忽然在子宫内扩散开来。听到结果时,他在医院内握紧了妻的手,他猜想有了第一次的胜利经验,第二次想必也能安然度过,但他想错了。
妻在一天天坏掉,像一个腐烂的水果,无论如何重新防腐,点缀,保温冷冻,都无法抵消自内而外的溃烂,他也在一天天坏掉,是脑子在坏掉,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每天妻躺下后,是他仅有的解放时间,他会嘱托护士和邻床帮其看顾妻子,他则独自下楼游荡,游荡,但是不出医院,而是觅一条新鲜小路而去。那路是他一人发现的,由荒草堆叠起来,他把荒草移开,向深处走去,以为前方会有什么有趣的,却没想到是一大片废墟,一幢又一幢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房屋内壁因潮湿而生满青苔,像病人溃烂的器官,他独自在里面走着,以为走向了自己的某种命运。
他就这样隔天来这里一次。某一天,刚下过雨,他又独自走到了这条小路,在废墟入口,他发现了一只万花筒,他把万花筒拾起来,用纸巾拭净,又把那万花筒放在眼睛上看了看,里面是一片紫红色的复杂世界,太好看了,真有意思,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使用万花筒,他迷醉于其中的亭台楼阁,第一次有了航向远方的梦想。他把万花筒放进口袋里,希望能带回去给妻瞧一瞧——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看见希望,哪怕是海市蜃楼。
回到病房,他兴奋地将万花筒交于妻手中,妻接过去放在眼睛旁看了看,摇着头:“什么都没有啊?”什么都没有,他说不可能啊,他再次拿起万花筒,这一次,颇为恐怖,他看见了一些像癌细胞的影像,那些可怖的东西正在以几何倍数增加。
“让我再看看?”妻说。
“别看了,是我搞错了,这个万花筒是坏的。”他走出病房将万花筒扔进了垃圾桶,扔进了布满针管和带血棉花的桶内。
他每周回家一次,回去不是为了休息,只是为了从家里往医院搬东西而已,他不知道妻要在医院住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返回那个家。刚开始住院时,他特意瞒着邻里,趁清晨朦胧时携妻离开家中,但传闻还是在同事间弥漫开来。谁让他就住在学校隔壁的教室宿舍呢,这么多年来,有点钱的都已经搬走了,有人甚至在郊区购置别墅豪宅,只有他,还这样蜗居在结婚时分来的便宜楼房中。女儿一直很嫌弃这间屋子,因冬天没有暖气,女儿不太喜欢回家过寒假,好几次,女儿说自己在欧洲旅游,今年不回来了,那时他颇有些生气,觉得自己已经被那小家伙抛弃了,但妻总安慰她说,女儿大了嘛。
女儿学习一向很好,高中毕业后保送复旦,毕业后考取了美国的大学,他一度为此高兴,但当女儿真的离开他的羽翼后,他这才发现鸟的内部已经逐渐腐烂了,衰老侵袭了他——先是家族遗传的秃顶,像一阵龙卷风,掀走他头顶毛发,后来他又犯过一次肾结石,痛到打滚,手术后醒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妻说,病的事,先瞒住女儿,她学业紧张,不要给其增添麻烦,他点头同意。是了,他和妻的生命都在渐渐走向枯萎,即使再熬个三十年,五十年,总还是要先一步离开人世的,而女儿呢,女儿需要一个更好的前程替其护航。
“呼。”他坐在躺椅上,长吁一口气。躺椅是从家里搬来的,被他改造成了一个简易小床,白天他把椅子立起来,晚上,则把其尽量平摊成床。就这样,一夜一夜,他在医院里伴着妻,每晚都睡不踏实,总是被可怕的梦魇吓醒,醒来后,握住妻的手,妻的手冰凉如铁,他想找个什么东西温暖一下,发现自己的手也是一样冰凉如铁。
天气逐渐转凉,妻嘱他回家把那些御寒衣物和被褥拿过来,他点点头,独自返回了那个形同废墟的家。
他不擅家务,自妻病后,家里就再也没人收拾过,连脏衣服都叠成一箩筐堆在墙角,他有时会开始憎恨自己,憎恨自己为何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既不通晓人情世故,又不擅料理家务,更无任何生活情趣,妻这样跟着他,是为了什么呢?
刚走到楼下时,他看见一片一片的盆火,临近七月半,街上到处都是烧钱纸的人,往常这时候,他也会和妻一起出来给家里过世的老人烧钱纸。因风大,每次烧着烧着,带火的钱纸都盘旋上天,他总是很害怕那些火星会落在易燃物上,导致大面积火灾。
不怕,不怕,这是祖先保佑,妻看见这种情况总是乐观说,钱纸飘起来证明祖先听到了你说的话。说的什么话呢?他讷于言语,这些年说得最多的也是菩萨保佑,保我一家健健康康,但菩萨听到没有呢?恐怕是没听到,菩萨金刚铜身,每天要听那么多唠叨求助,他哪帮得过来呢?
低着头,独自走上楼梯,楼道狭窄,他跟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哟,是老刘啊,这几天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和你老婆去马尔代夫旅游了。”他扶了扶眼镜,不便发怒,说话的人叫吴正,女儿一家在新加坡,吴正恐怕是刚从国外回来,不了解刘放家中情况才说出这种话。刘放,想,对啊,他本来也是可以抽空带老婆去马代旅游,去新加坡吃美食,但现在什么都没了,马来的机票被癌细胞吞掉了,新加坡的高楼也被癌细胞吞掉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窘迫的自己。
“不,不是的,我们家老许住院了。”他为了避免对方再一惊一乍惊扰楼内邻里,于是先其一步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吴正听完后说:“我记得协和的张大夫是这方面专家,你们不是大学同学吗?问问他有没有办法?”
刘放努力在脑中检索有关张驰的事情,他只是依稀记得,对方是医学院的,他是学天体物理的,两个人曾在篮球场上交过手,他把对方撞倒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记忆,这些年同学聚会,他甚少出面,他去干什么呢,去做花瓶都不行,花瓶至少还有好看的外表,他大概只是个秃头老怪吧?他摸了摸头顶日趋油腻的假发,对吴正说:“哎,哎,是的,我怎么给忘记了呢?”
和吴正作别后,他终于遁入家中,家中已经有些腐烂味道,原来是厨房的垃圾忘记扔,他打开灯,把垃圾袋拧个结封好,然后洗了手,步入卧室,开始翻找御寒衣物。和大部分中国家庭一样,他和妻把结婚照摆在床头正中央。妻嫁给他时才二十四岁,不算大美女,但有些读书人的斯文气质,他喜欢读书的人,喜欢他们两个坐在公园长椅上念诗,那都是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妻着一条藏蓝色连衣裙,戴着细银丝眼镜,他着白色衬衣,也戴着细银丝眼镜。在他们足边不远处,鸳鸯正成双成对在湖面上游弋。
他时常会感叹八十年代的时光,那时没有地铁,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微信,没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物,但时光因此而变得很慢,后来他也想过,或许并非八十年代令人快慰,真正安抚人心的是青春,是他穿着破拖鞋上学,也不觉得生活苦痛沉重。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打开窗户,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某频道正在做电视直播,直播一款养生产品,舞台正中央,穿白大褂的假医生正滔滔不绝兜售着自己的伪养生学,他看了看,看进白大褂里,那是一片茫茫白雾。他本有机会去医学院念书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物理,他无法忘却对宇宙和星体的爱。他有时会怀疑,自己能参透量子物理,能解释薛定谔的猫,就是无法解释,为何这个世界的自己,会过成这个样子?
容不得细想,下午三点,妻还要挂水,他得守着床。
医院停车场停满了车,不得已,他把车开到隔壁商场,这下可就吃亏了,必须一个人驮着大包袱走十分钟到医院。先一开始,还不太喘,但走了两步,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无奈之下,他把包袱卸下来,在街边站了站,这一站就被人钻了空子。
“哥,看房子吗,哥?”
都多大岁数了,还叫哥,这些人为了卖东西真是敢说鬼话。刘放转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穿黑色紧身西裤,白色衬衣的年轻男人,那人长得太像地产销售了,简直好像穿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个又一个楼盘似的。刘放拔腿欲走,没想到年轻男人追上来说:“我帮你拎吧。”还没等刘放回口拒绝,那年轻人已经把东西放在自己肩上了,刘放不得已,只好一边喊“不用,不用”,一边跟着一起朝前行进。
“我们啊,我们这房子特别好,在广西,长寿之乡——巴马,巴马您听说过吗?”
“巴马,什么巴马,是巴拿马还是奥巴马?”刘放一头雾水。
男人把宣传单页交到刘放手中,只见上面写着——“巴马,长寿之乡。在这里,实现你的百岁梦想。”刘放这才知道,巴马是广西的一个自治县,因空气清新、水质好、磁场佳,被人称为养生圣地,平均每10万人中就有31位百岁老人。近年来,大部分肿瘤晚期病人聚集在巴马盘阳河畔休养生息,试图治愈自己的疾病,也的确有人成功存活了下来。
“嚯,难怪在医院门口做广告。”刘放把宣传单还给那个男人,又把包袱抢过来说:“不需要了,我没这个钱。”男人穷追不舍说:“哥,看看吧,看看,多好的房子啊,这么便宜。”刘放被动接收了单页上的那幅图——画面上,一栋玻璃巨塔高耸入云,一窥便知是夸张绘图,他不知道那座塔究竟要通往哪儿,难道真的会通到天堂吗?
“不买会后悔的!”男人诅咒般地嘟囔了一句,刘放没有回头,继续朝医院而去。
到了病房后,刘放把东西一一拿出来,妻躺在病床上,像一条冻过的鱼,他特意过去暖她的手,她也勉力笑笑,把水推到他面前说:“歇歇吧,喝口水。”歇?他不想歇,许多念头像缠裹在一起的风筝线,即使他知道最终会通往完全不同的结局,但没法确定究竟哪个更好,有的风筝会坠入大海,有的风筝会冲上云霄,谁说得清楚呢?
他打算去求张驰,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有朋友告诉他可以试试去美国治疗,说你的女儿不正好在美国留学吗?他摇摇头,苦笑不语,大部分人高估了一个普通大学教授的工资,他不是暴发户,更不是拆迁户,手头盈余不出太多治疗费用,在这家普通三甲医院就已经很耗钱了。他捏捏妻的手,那纤细的手因斑驳针孔而肿胀,青筋暴突。尽管这些不是他造成的,但不知为何,还是令他颇为愧疚。他本可以救她的,某年院内有海外交流机会,他本可申报,但那时女儿正在初中升高中关键期,他想,一辈子留在这座城市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主动放弃了一个好的机会,从此之后,职业生涯就逐渐开始滑坡,以至于到了这个年纪,除了老实等待退休,没有更好的念想。
“小张,你还记得吧,前几年说想把他女儿搞到我们学校的,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说没有,然后他就把女儿送出国了,现在和我们家小敏在一座城市。”
“哦,我记得的,张驰吧,他现在是不是在协和呢?”妻以为他是随便拉拉家常,于是也随意应和着,而刘放的思绪早已飘到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活到这个年纪,他忽然顿悟,过去看似平常的决断,终于会在一天汇成一条绳子,这绳子替命运当刽子手,将他缚在了高台上,他“唉”了一声,转身站起,准备出去走走。
他不会抽烟,不喜喝酒,日常排遣自己的手段是修表,一只只的表,或浸泡过水,或生了锈,或干脆就莫名停走,他总会在妻女睡下后,自己偷偷躲到书房角落,拧开一只台灯,用凸起的眼珠衔着半块放大镜去研究那些小小的机械生灵——每次那些表重新走起来时,他会像个成功治愈患者的大夫一样,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了骄傲感。
时间,他能让时间重新转动起来。
他望向床榻上的妻,妻的钟表越走越快,像一个拔足狂奔的小人,正不顾一切奔向终点,他明白一定是哪里的螺丝零件出了问题,可对这种问题,他束手无策。
医院警告他快速做出决定,是选择化疗还是回家等死。他问化疗的存活几率有多大,医生说无法准确预测,视患者身体素质而定,他又问,那回家呢?回家?回家也不清楚能活多久,但不用承受那么大的痛苦。
“回去吧,要不我们回去吧。”妻用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说:“在这里待着也没用。”
“你别瞎想,先好好休息,我出去转转。”刘放将妻的手掖回被中,自己负手离开了病房。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一向是个缺乏主见的人,父母让他考试,他就考,老师让他留校任职,他就留校,到了年纪,该结婚了,他就找个女孩结婚,他一直是被动的,像一个没有手脚的静物,并未习得主动选择的技能。刘放在走廊窗口处站着,远处,新的住院大楼正在修建中,再往前走,能看到新修缮的医院门——尖顶设计成了欧式教堂风格,和周遭一片破败棚户形成鲜明对比。教堂?刘放愣了愣,忽然想起这医院正对面就是一座小教堂,平时周末经过时,常能听到唱诗班的吟诵声。
谁能救他呢?耶稣基督吗?
不,他当然不相信耶稣基督能蒙着口罩,穿上白大褂化作医师将妻体内癌细胞消灭干净,他只相信科学,相信世间万物都会科学有序地排布,像牛顿第一定律,像万有引力,像能量守恒……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张弛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一直占线,就在这占线的几分钟里,世间仿佛从褶皱中逃脱,开始变形,拉长,他看见自己走到了一个深渊之中,那里一分钟像一小时那样的漫长。
“喂,喂,是老张吗?”他捏着手机,仔细思考措辞,他本就是个讷言的人,这么多年来,在学校中,本有多次晋升机会,因其“不会做人”,于是错过,不会做人,他觉得这四个字特别好笑,所谓做人,到底是什么呢?是中文系那个老冯最喜欢说的厚黑学和阴谋阳谋吗?他搞不清楚,他更喜欢直接的表达方式,像一加一等于二,像数学公式化学反应,像宇宙间绝对的真理。
“哦,我在开会呢,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背景音嘈杂热闹,刘放握着手机,又紧张又快速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你等我去广州开完会回来再说吧……”
电话很快断了,并且那边的人没有再打来过,他不清楚到底是对方故意挂断,还是真的信号不好导致的截断。
“刘教授,刘教授,换药了。”护士的话立刻将他拽回现实,他转身,回到病房,病榻上的妻好像躺在半截棺材里,他看见白色的床渐渐生长,变高,变窄,把瘦小的妻围在里头,而他的身前像是一堵高墙,跨不过去。
去张弛的家里求他吧,只有这个办法了。
平素节假日时,师友们都喜欢拎着水果营养品四处拜访,联络感情,唯有他,对这一套全然不感兴趣,他仿佛独自活在石器时代,不能和周围人沟通,他是那种传统的书呆子,对这一切人情世故都不感兴趣。他常说,这种事,没意思,还不如在家修表,是呢,不如修表,但这几天的夜里,他频繁梦见一个白色衣服的小人举着一把小刀欺近身前,问——“表修得好,人呢,人啊,是修不好的。”
星期六的下午,医院里的检查做得差不多了,妻也睡下了,他请了一个女护工看着妻,他自己则开着车去找张弛。中途看到了一家进口水果超市,他停下来,把车泊在路边,进去挑选“贡品”,要赶贵的挑,这样才不会有失礼貌,这样想着,他在美国进口车厘子面前停了下来。美国,他去过的,去过三次,两次是学术交流,一次是送女儿上学,那时他想过,等妻和他退休后,他们就搬来美国(谁也不认识谁,他只需要和妻女交流就好)。
女儿在美国吃的是不是这种车厘子呢?可真贵啊……
他平素不太买东西,食材采买一向是妻的任务,他只负责给钱,或者说更简单些,自结婚以来,他每个月都把钱上交给妻,有人笑他是妻管严,太怂了,实在不济还要存些私房钱,可他没有的,他的钱,剖成两半,一半给妻,一半给女儿。
张弛住在富人区,那里是一片宁静的湖区,沿路风景甚好。好几次,刘放携妻女过来踏青骑亲子自行车,女儿都羡慕地说:“要是能住在这儿就好了。”是啊,要是能住在这儿就好了,把这里的房子卖了,就能去日本治病,去美国治病……
他停好车,走到张弛家门口,整理了一下衣容,按下门铃,按了三次,才有个保姆打扮的女人趿着拖鞋跑来开门。
“您是?”
“哦,我是张弛的朋友,他今天在吗?”话音未落,豪宅内又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刘啊,是哪个在按门铃?”
“是我,刘放。”
这是刘放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说话者是顾芳,顾芳是其学妹,学生时代时,对方曾给他这个穷小子塞过几封情书,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小子,顾芳是医院院长的女儿,他并非完全不喜欢顾芳,只是觉得不知如何与对方沟通,且那时,他已经有心上人,就是妻——苗族女孩,家里也在大山中,她是唯一一个走到城市的孩子。
“师兄,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他没想到坏消息扩散得如此之快,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他马上要成为一个丧偶的鳏夫了。他摸摸假发,假笑着说:“那个,老张不在家吗?”
“啊,他出国了。师兄进来坐坐吧。”
师妹盛情难却,他没法拒绝,就这样,他莫名其妙坐到了张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屋外的花园——花园里花木茂盛,泰迪犬在地上兴奋追逐着一只皮球。客厅中央是一幅巨大山水瀑布,似乎是从某拍卖会上拍回来的。他坐在那儿,又看着那个曾经有机会变成自己妻子的女人,忽然感到客厅中央的瀑布汹涌流动起来,那些水……全部都流到了自己身上
“你这个情况,我劝你去美国治吧。”女人将一杯龙井茶推至其面前说:“你女儿不是在美国吗?”
这似乎成了一道选择题,仿佛他驾驶着一列火车,远处是岔路口,岔路两端,一端是妻,一端是女儿,他不能停止,只能选一个撞过去,要么是妻,要么是女儿。他没法选,怎么选都是错的。
“问题是,万一治不好呢?”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女人说:“这都是命啊,你要看开一些。师兄,我说得直接一些你不要在意,这种病生存几率很低的,不然你就带着嫂子好好出去旅游转一圈。你现在还年轻,万一嫂子不在了,你再找个老婆也不难的。”
这说的是什么话?刘放怒不可遏,一下站了起来,女人说:“我话说得是比较难听,但都是大实话,你说对不对。”
刘放转念一想,又坐了下来,那瀑布的水已经全部埋葬了他,他仿佛浸泡在峡谷深处,马上就要失去呼吸,他想求生,但水还源源不断拍打着他的身体,他不知道最终要去往何方,哪里才能留他一条生路。
“我都是说的大实话,师兄你好好想想吧……”
刘放全然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出张弛家的,他只记得,出门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乌云压城,那些云一朵一朵,掉进他的心里,灰色满溢五脏六腑,他循着湖边一直走,一直走,好几次,都想跳进去,死了算了。人们说,死在水里,下次投胎呢,会变成鱼,变成鱼可就惨了,吃了假鱼饵,被人钓起来——剔鳞,剥皮,一刀砍下头,砧板上全是血。
走了约莫十分钟,他才发现走反了方向,停车场已经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再走回去要花三十分钟,这时雨又突然降下,不是一滴滴的小雨,而是大雨,直接浇头,无奈之下,他冲进了附近的一座底商里。这是一座小型社区商场,里面布满了卖衣服的,卖化妆品的,卖食品的……但最多还是各种老年养生和儿童游戏设施……他失魂落魄走了走,突然在路的尽头看到那几个鬼魅般的字——“巴别巴马”。
那日在医院门口和那年轻男子作别后,他特意去查了下巴别的意思,原来巴别是指的巴别塔。这是一座宗教传说中的通天巨塔,据《圣经》记载,人类联合起来,为了兴建通往天堂的高塔,但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无法沟通,于是巴别塔不建自毁。刘放想,现在的房地产商可真是没文化啊,巴别塔是隐喻的一种贪念,他们竟然以为说的是通天的意思。
真的能通天吗?
“叔,进来坐坐吧。”
刘放被那小姑娘的声音骇了一跳,他知道,在他那个落后而贫困的村县中,有许多并未如他这般通过学历改变人生者,这些年轻人会逐渐流落到大都市中,做着卖房子,送快递,端盘子等一类工作,这小姑娘的普通话腔调不标准,带着明显乡音——和他一模一样的乡音。
他因这突如其来的老乡温暖,不自觉地走进了“巴别巴马”的营销中心,为了令人体验长寿之乡的感觉,这里摆满了奇花异草,云雾缭绕,那女孩指着一个位置说:“坐吧,叔,坐。”女孩很快给她献上了一杯大麦茶,并告知他,这是使用巴马泉水泡的,喝了有保健效果,他确实有些渴了,于是乌鸦喝水般地低头喝了一口——果然有些回甘啊。女孩见他面露喜色,接着诱导道:“叔,我们进去试试磁疗按摩吧,是模拟巴马磁场做出来的,保健效果很好。”
他坐在椅子上愣了一愣,外面的雨泼天般,下黑了整座城,他想,算了,就当放松下吧,现在也没法回去了。他跟着女孩走进了里头的隔间,是单人隔间,这让他稍微心安了些,女孩给了他一套咖啡色的宽敞睡衣说:“先换个衣服吧,我们再理疗。”换上衣服,反趴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确实成了一条鱼——一条被命运利斧斩成两半的鱼。
“叔,力道重不?”
重?不重,要是再重些就好了,捏断他的四肢,捏碎他的五脏六腑,他就不用思考该如何度过余生。就这样在理疗床上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不经意间撩拨着他的背部。
十年前,妻刚做完乳房切除手术,还有些不适应,曾私下询问其是否要去做个义乳?义乳?是不是有些欲盖弥彰,意义在哪儿?妻唰一下脸红说:“还不是为了你……”他们那时夫妻生活频率已极低,差不多一个月才一次……在床上他也没太主动,大部分时候都是敷衍了事,倒是妻总是颇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最夸张的一次,妻买来情趣内衣,故意逗他,他却大发雷霆,觉得妻玩得有些过火,他可是大学教授,怎么会欣赏这些烂俗的东西。
“真的没有关系吗?”失去双乳后,妻有些神经紧张,总是故意这样问他。
有关系吗?其实也有的。他不太敢面对妻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每次要做时他总是关上灯,拉紧窗帘,之前的窗帘透光,还是会不经意显出妻身上的疤,后来他特意买来那种遮光布,将屋子里的光赶尽杀绝。也差不多是在那时,他接触了一个女学生,那女孩总喜欢缠着他,常露出崇拜之情,学校里老师和学生搞暧昧的事不在少数,同僚经常笑他应该尝尝鲜,他却觉得有违师道,但当那女学生的目光灼灼送过来时,他还是被灼伤了。
还记得是很小的时候,不到五岁,他总喜欢把头埋在母亲双乳之间,像鸵鸟找到了隐蔽的洞穴,他觉得那里是一个温暖柔软的所在,可以盛纳一切。后来结婚后,他也喜欢握着妻的乳睡觉……直到有了女儿后,他才渐渐戒断了这样的瘾。
女孩的出现似乎让他好不容易戒断的瘾又缠了上来。
某日午后,他独自在学校草坪边的凳子上小憩,那女孩小鹿般一跳一跃走过来,那时时值盛夏,女孩轻衫薄裳,领口开得极低,饱满的乳房若隐若现。他差一点就要做出逾矩之举,还好对面的湖泊让他冷静了下来,这里是学校,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他的身份是大学老师,对方的身份是大学生,不可以,不能这样。
他后来借口告辞,说家中有急事,仓皇逃脱,但他知道,这种事,避得开第一次,避不开第二次。走在路上,忽地绕过一段红灯区,按摩店的招牌眩晕了他的眼睛——进去解决一下吧,进去解决一下,至少能发泄掉这些不切实际的欲望。
“叔,力道重不?”他犹记得为他服务的也是一个年轻女孩,生得像年轻版的妻。事后,他很后悔,觉得做了一件对不起妻的事。回到学校后,他找了个下午,彻底同那女学生说清楚,做了一个了断。
这会否是一种惩罚呢?妻在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惩罚他?不至于,绝对不至于,据他了解,同事的私生活大部分乌烟瘴气,他算是洁身自好的那种人,这只是偶尔犯错,以前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再有。
就在他沉醉在往事中时,忽感指尖有麻麻的感觉一阵阵传来,原来那女孩已经开始了所谓的磁场电疗。据说巴马有一条断裂带,直接切过地球地幔层,这条断裂带就在盘阳河地下。地球一般地区的地磁约0.25高斯,而巴马地磁高达0.58高斯。而人活在恰当的磁场中,能清洁血液,加速血液循环,降低心脑血管的发病率,提高免疫力,提高睡眠质量。
“叔,舒服吗?”
他点点头。女孩继续说道:“我跟您说,巴马这个地方百岁老人特别多,还有很多病人去那治病的,因为这里有个百魔洞,洞里磁场特强,每天去坐坐,很多病就不药而愈了。”
“真的这么神奇吗?”
刘放再度回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妻已经醒来,正在喝粥,病后,她食欲大减,只能每日以汤汤水水维持最低限度的营养。刘放把头上戴的帽子卸下来,坐在妻旁边,看着她,看着这个薄如纸片的人,有很多话挤在嘴里,但始终说不出口。
“下午上哪儿去了?”还是妻先发的问。
“没去哪儿,就是出去转了一圈,医院里,太闷了。”刘放是那种不善言辞,更不善说谎的人,每次说假话,脸都会涨得通红。
“哦。”妻叹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
妻向来是个内敛的人,从前有事,都憋在心里,刘放曾听人说过,这样的人,最易生病,因为什么垃圾都埋在自己心里,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一座无法净化的垃圾场。他望向妻——那个眉目清秀的女人已经被病折磨成一具干尸了。他其实是希望她可以开心点,敞亮点,什么话都说清楚的,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她是否知道自己偷腥一事。或许知道,但不讲,不想讲。或许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做着夫妻恩爱的春秋大梦。
他们恩爱吗?刘放很怕问自己这种过于复杂的问题,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日子混一混就过去了,人生混一混就过去了,他们只在乎那个外壳看起来是否坚固,是否漂亮,至于内里的腐烂或肮脏,他们是不过问的。刘放现在觉得他和妻还是有感情的,至少他对她,除了那次肉体出轨外,其余都问心无愧,只不过,现在这外头的壳破了,恐怕再难补好。
他抬起头,看着电视,电视里一片山清水秀,是纪录片频道,正在播放一个旅游类节目,他窥到下面那一行小字——“广西巴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捕捉他呢,为什么这个叫做巴马的地方每时每刻蹦出来,好像一个精明的猎手,到处埋伏?
“这个地方真好啊,要是我病好了,去那看看吧。”妻的眼里倒映着巴马的山山水水,刘放说:“好啊,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去转转。”
然而妻的病情始终没有朝好的方向转去,刘放协商后,还是决定让妻开始化疗,这个过程,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彼此已十分熟悉其中的残酷与折磨,然而上次,他们都知道磨难终将过去,这一次,却全无把握。
疾病一天天凌迟着妻,凌迟不是瞬间将人杀死,而是一片片割下肉、挖掉骨……刘放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
有时候,在深深的夜里,妻会突然痛醒,抓住他的手臂,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流泪,他知道那是因为白天在人前强撑太久,于是夜里迎来了崩溃——屋外明月皎皎,但照不进人的心里。他突然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来度过这可怖的时间段。邻床已经清空了,隔壁那个叫着鸵鸟好玩鸵鸟好玩的小男孩已经提前一步见了死神,现在,这个两人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妻了。
妻是病人,他也是病人,痛的位置不同罢了。
他吻了吻她,像二十岁时那样,耗尽半生热情,去施予一个吻,妻的嘴唇干裂着,像一株枯木,他把唾液留在那儿,希望那木头能重新焕发生机……吻了一会儿,两个人默默分开了。这种感觉之前有过一次,那一次,妻生病后,他以为她要死了,于是格外渴望把握住最后的阶段,在她做乳房切除手术前,他们偷偷做了一次,不是很激烈,但彼此都觉得被一种深刻的感情融化了——那或许是普通夫妻一辈子也无法体验的感情,好像两个人在战壕之中,屋外是漫天炮火,而他们彼此依偎着,仿佛世间只剩下彼此。而唯有如此,方能忘记大部分婚姻里的琐碎、争吵、自私、恶心,忘记那些人类社会制造出的种种灾难。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把房子卖掉,换一套巴别巴马。
其实他早就不喜欢那套房子了,每次一坐在沙发上,望着外面污浊的天,他都会想起妻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一开始认识她时,她是饱满的,鲜活的,像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水果,但现在,她已经全然枯萎了。
他很快找来房产中介看房,那中介其实等他很久了——每天傍晚回家,总有一批人守在路口问:“看房子吗?”也有人不断打电话给他说,刘先生,刘先生,卖房子吗?这房子虽然老又破,但地利位置绝佳,对面是一座知名高校,再走半站距离,则是一所市重点小学,简直名副其实的学区房。“把这套卖了,可以换两套呢。”之前就有人劝他卖房,然后把这房子拆成近郊的两套房——一套给自己,一套给女儿,他那时犹豫思忖,然后过一阵便将此事淡忘,现在突然想起来,他应该买一套巴马的房子,因为那胸部饱满的女销售说过:“现在赠送巴马看房游呢。”
他想趁妻身体好一点就带她去一趟巴马。
回到医院,他寻思找个时间和她讲清一切,讲清他爱她,忠诚地爱着,为此,他要老实交代他曾睡过一个妓女(她会恨他吗?)他还要交代卖房子的事情,他猜测她会原谅他,会喜欢他为她准备的旅游礼物。
他们曾计划过晚年——自从结婚有女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计划过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晚年,他们无比期待,人从十岁到二十岁是懵懂的,是自我意识尚未开发成熟的,等二十多岁到三十岁,又那样的短暂,三十岁到退休前这段时间,他们是推石头的西西弗,再也不记得自己曾追寻过什么,唯有这短暂的晚年,像黄昏的景色一样,令人神往。
“我们要去欧洲旅游,去巴黎看铁塔,去威尼斯坐船,去澳大利亚看袋鼠和树袋熊……”在他们规划的那个故事里,他们再度拥有了彼此,虽然彼此已白发苍苍,容颜衰老,但总算是握紧了最后一段属于自己的时光。
“老刘,你给家里安个暖气吧。”妻突然说:“小敏说她马上要回来了。”
“你都告诉她了?”刘放终于意识到一切正在走向不可挽回的方向,他已经卖掉了房子,切断了退路,但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跟女儿解释正在发生的一切。
“嗯,你这几天抽空回去装下暖气吧,小敏之前老嫌家里冷。”
还没等妻说完,他就说他想出去走走,通常这个时候,他会下楼,走向门后那个废墟,但今天,他不想去那儿了,他低着头,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到了一家彩票室,很奇怪,这座城市里有无数的彩票室,但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得奖者,他走过去,让老板给他下注了三张彩票——真的想一夜暴富,这样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这样就可以给女儿买带地暖的精装修大房子。
买完彩票,走出彩票室,手机里弹出女儿发来的信息,女儿讲,爸,我要回来了,你惊喜不惊喜,这阵子你照顾妈妈累了,等我回来,你就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隔了一会儿,女儿回他:“爸,你这是苦笑,假笑,不是真笑,你以后不要发这个表情给别人,会引起误会的……”
走到医院楼下时,他犹豫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妻交代这一切——家里已经被卖掉了,暂时没暖气,女儿回来可能要住宾馆(他在这座城市孤军奋战,父母早已去世,而远方亲友不是还在远方的大山里,就是四散天涯,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女儿暂时寄居之处)。
走到医院背后时,他忽然看见了那个硕大的水管,虽然这座城市并未集体供暖,但医院里提供让病人和家属安心的暖气,他在那站了一会儿,感到脊背发凉,原来已经立冬半个多月,他竟浑然不觉。电视里,女主持说西伯利亚寒流正抵达我国境内,将造成大范围的降温,希望大家注意保暖。
“还有别的办法吗?”
花园坛子边坐了三个人,围在一起说话,他走到旁边,顿了顿,坐下来,他无意偷听他们说的一切,只是耳朵被动接受了如下信息:
“上个月,我去了一趟广西巴马,在那个磁疗洞里呆了一个月,一开始,觉得很舒服,他们说什么感受天地灵气的变化,我那时以为我要好了,心情特别舒畅,结果等我回来一检查,情况并没有好转。”
“是骗子?”
“也不算骗吧,去的人也是买一个心理安慰,我们这种人,都走到这个阶段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地上没有路,就在脑子里开一条路,想开点呗……”
“真的想得开吗?”
刘放起身,绕过那说话的几个人,独自觅一条小径,朝那废墟走去,但废墟的路口不知何时,已被巨大的泡沫板堵住了,他站在那泡沫板前,把头埋在上面,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柔软的乳房,妻的眼泪,按摩女的身体……他站了一会儿,又发现了另一条路,沿着那个布满臭垃圾和狗粪便的路走了一会儿,他很快走到了一条大路上。
大马路上,车流汹涌,道路上仅他一人,他扬起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小声说:“巴马。”司机又问:“那是哪儿?”就在这时,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一只巨大的鸵鸟正在道路上飞奔,不知道要奔向何方。他指着那只鸵鸟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跟着它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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