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被带到了天牢,此时已是子时末,虽然困意一阵阵袭来,但是她再也不能睡着。嘴巴已胀得很高,疼痛让她很是难耐,但是比这更难耐的是,她明天就要被带到刑场,与她的丈夫从此阴阳相隔了,虽然她情知她的丈夫生死未卜,但是心里总有一个执念,那就是他还活着,是的,一定还活着。
活着真好,她这样想,活下去就有希望,他甚至都不想让她的丈夫为她报仇,而是单纯地想让他活下去,怎么活着都好。所以她暗暗祈祷,明天可一定不要让他出现,不,何止是明天,后天,大后天,最好永远不要出现,躲得远远的,远离是非,不管是卑微,还是骄傲,总之要活下去。
但随即又想到:他一定会来的,他来的时候我是个什么样子呢?人们常说,上绞架的人,会双眼暴突,舌头外伸,满脸绛紫,面目十分可憎,我要是用这个面目给他看,他会嫌弃我吗,啊呸,他怎么可能嫌弃我,我就是再丑,也丑不过他,嘿嘿,到时,他一定会想,这下好了,大家都变丑了,谁也别说谁。想到这,她又不免莞尔。
夜已经深了,弯月百无聊赖地挂着,夏虫也停止了鸣叫,仿佛累极。她思潮翻涌,东想一下,西想一下,一会儿悲苦,一会儿喜悦,折腾了一宿,终于双睑一会儿都没有合上。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阳光透过小窗洒了进来,照着牢房的地面,铺满杂草的地上竟然有一株新绿,像敞开的手掌。
狱卒进来了,给她带来了一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的食物甚是丰盛,有一只烧鸡,一只咸水鸭,半边烤鹅,甚至还有一壶酒,想必是最后一餐饭了,总是要让她吃得丰盛些。她平素是滴酒不沾,不知为何,今天却想好好喝上一顿。她拿起酒壶,学着那天丈夫的模样,仰头喝了下去,顿觉一股辣劲直通整个前胸,仿佛火烧一般,不由得呛了一口。辣劲刚过,肚中又感如翻江倒海一般,咕咕作响,终于制止不住,哇的一声,竟然把之前喝的酒悉数呕出,一连数次,肚子里终于吐得空空如也。一时间又饿得难受,二话不说,她又扯下一条鸡腿,啃将起来,大口大口地嚼着,但始终没有下咽,她实在是吃不下,又张口吐出,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失声恸哭,天地动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痛哭变成了抽泣,渐渐声消,心情也仿佛在这抽泣中被抽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到了巳时,有人进来了,还是那个武官和几个兵丁,他们给她戴上脚手镣,押着她往广场走去。
这条路不长,但他们却走得特别慢,像是要观花赏景一般,走走停停。柳氏知道,这条路,她的丈夫三天前也走过,她仿佛都能看到他的脚印,闻到他的气息,她深信,他没有走远,他就在她的身边,她们正沿着同一条道路在走,就像他们劳作完归家时走在同一条田埂上一样,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两边是齐膝的青草,以及黄黄的野菊,淡紫的牵牛,他们就像现在这样,赤着双脚,被大地温柔地扶摸着,有说不出的熨贴。
“视死如归”,她的丈夫经常这样子讲,可归向何处?是回家吗?还有家吗?没有了人,哪里还有家?夫君,你在哪里,你快点来啊!不然就见不到我了,不不不,你不要来,你来了,他们会杀了你。
想到这,心中又感到一阵凄楚,双目泪流。她缓缓抬头,看了看周边的人们,努力地搜索着丈夫的身影。只见人影绰绰,大家都各自忙碌,对她视而不见,终于,她没有找到他的影子,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喜。“夫君”,她心道,“我们来生再见吧!但愿来生,我们不再是夫妻。”
午时三刻之前一点点,他们来到了广场,绞架已经支好,或者说它本来就在那里。她一步步地登上绞台,没有人催促,也没有拉扯,就像回家一样从容。
那绞绳高高的挂在那里,仿佛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一条没有木板的秋千,只不过挂住的不是屁股,而是脖子罢了。
走上高台,她看到台下乌压压地挤了很多人,他们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她在这些人中没有见到她的丈夫,很是欣慰。绳子已经悄然套在了她的脖子上,慢慢束紧,紧接着,她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人悬了起来,胸口立马像压了千斤巨石一般,憋闷非常,想要呼吸已然不能。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大口喘气,而是任凭气息在她的胸中慢慢消失,越来越弱,她双眼一闭,眼前的黑色越来越重,仿佛进入了无边的黑夜,耳边依稀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死了吗?”“她为什么不吐舌头?”“她就是前两天那个毒舌家伙的妻子吗?”“嗯,死有余辜。”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恍恍惚惚,她觉得自己来到了山林之中,见到丈夫正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仿佛睡熟了一般,对自己的遭遇全然不理。她一时气急,觉得他竟然负心至此,罔顾她这些天这样牵挂他,她拿起床边的竹竿,往他的身上敲去,“你给我起来,”她大喊着。
熟睡中的他感到一阵疼痛,登时醒了。
“她死了。”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含糊不清。
“她死了吗?”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二句话,他猛然坐起,望着身边的椒丘祈问道。
椒丘祈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怎么死的?”他问他。
椒丘祈神情颓然,句句如钉地说道:“柯去疾没有死,他向吴王告发了伍子胥,伍子胥又祭出了她,就在今天上午,她被绞首示众了。”
他听到后,如闻雷震,匆忙从床上爬起,就往外奔,一激动,跌倒在门口,他又爬将起来,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椒丘祈问他。
“找她,找她。”他惊慌失措,像是自问自答。
椒丘祈抢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这样,你也会死掉的,他们就是想让你这样做。”
他用尽全力,想挣开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我要这样做,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看她。”说着,他已经几近哽咽。
“可是你要白白送命,你以为她想让你这样子做吗?”
“那又怎样?没了她,我还怎么活?”他一使力,终于挣开了他的手,向竹林外走去。
椒丘祈一看,别无他法,只有提剑跟了上来。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要看跟谁死在一块,又因何而死。幺离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他与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感情深厚,惊闻她死于非命,你叫他如何不痛心,痛心之下,还有什么理智可讲,他现在只觉两个人死在一块都是幸福的。
椒丘祈赶上了他,大声说道:“幺离,大勇勇于不敢,难道你不想给她报仇吗?”
幺离停住了,他向前奔腾的脚就这样一下子停住了,稍滞片刻,他又毅然往前迈去。他慌不择路,只知道往大路上奔,椒丘祈见状,又把他拉回了小路,二人这才顺小路进城。
将近傍晚,二人进得城来,姑苏城的大街依然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兵丁多了很多。幺离一进城,就往广场上奔,椒丘祈一把把他拉进了僻巷,用剑柄抵着他的脖子狠狠说道:“你这样子去送死,还不如让我一剑把你给杀了。”
幺离无语,他已无计可施,仿佛得了失心症一样。
“夫子,你不是说过,小勇勇于逞能,大勇勇于谋划吗?你要救你的妻子,你就得谋划谋划。”
“去你妈的谋划,她已经死了,我只想见她。”
“可你一见她,你也死了,你觉得她喜欢你这样吗?”
“我管不了”,他架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突然,他感觉到后颈被重重一击,登时晕了过去。
慢慢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像是雨,又像是泪。他睁开了眼,发现,椒丘祈正在往他的脸上洒水。
“他奶奶的,我要宰了你。”
椒丘祈捂住了他的嘴,嘘了一声,用手给他指了指,“你看,”他说。
幺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天色已尽黑,他们在一个屋顶上,从屋顶上刚好可以看到广场。他的妻子还吊在那里,风儿吹起了她的衣袂,仙衣飘飘,她真的就像是荡秋千一样。她的而目隐约可辨,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已经肿胀了的双唇竟兀自缩了回去,像血凝一样绛红。她好像没有痛苦,也好像在对他说:“活着,一定要活着。”
幺离再也不能遏抑,一骨碌从屋顶上滚下,踉踉跄跄地向她扑去,一步,两步,看似很近,却又很远。
他走到她的身边,正欲把她抱下,突然,一个黑影从她的背后转出,举剑就朝他的面门刺来。椒丘祈一个箭步抢将上来,顺势把他往外一推,那剑便离了他的面门,那人看他躲过,又剑锋一转,向他的右肩砍去,刺啦一声,他的半个手臂被齐齐砍下,他一时痛极,竟又晕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听到乒乒乓乓的交刃声,以及椒丘祈的大骂声,“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竟然藏在死人背后,”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他再醒转来,天已大亮,他正躺在马车上,郊外泥土的气息清新无比,天空蓝蓝的,太阳晃得很刺眼。他看到椒丘祈正坐在他身边,混身是伤,他的右手也感到一阵阵钻骨的痛,他偏头看了看,发现右手已经失去了半截,断口处缠着白布,兀自有鲜血渗出。
“这是哪里?”他问椒丘祈。
“吴国城郊。”
“为什么在城郊?我妻子呢?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们中了吴王的埋伏,我拼死才把你救了出来。”
“不,为什么要救我?我死在……我妻子旁边,不是更好?停车停车,我要下来。”
吱吜一声,马车停了,他挣扎着坐起,本想用右手去撑,却突然忘记右手已经没了,一撑不起,又倒了下去。
“别傻了,”椒丘祈说,“敌未灭,何以家为?阖闾倒行逆施,终会死于我们手中,夫子,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幺离躺在车上,看着蓝蓝的天,呆呆地说:“想。”
“那就要活下去,等着手刃仇人。”
幺离不说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车子又开始动起来,吱吜吱吜地响着。
“我们要去哪里?”幺离问。
“我们要去卫国,去找公子庆忌。”椒丘祈答。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