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之前,记忆中最远的一次出门是跟着亲戚去上海。在上海的经历早已不记得了,但有一种味道我至今没有忘却,那是上海人家里做菜的麻油味。去上海之前不知道麻油是何物,更是“闻”所未“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了用麻油浇淋过的芹菜,味道太香了,甚至觉得太古怪、太美妙了。以致于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单纯而执拗地认定,麻油味就是城市的味道。
物质生活的匮乏与寡味,常常是美味记忆深刻的原因。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考上了师范学校。记得读书的第一年,每次回家都要背一小袋米回学校。早上的粥是学校免费提供的,午饭和晚饭,都要自己蒸饭。淘好的米放在饭盒里拿去食堂的蒸箱里,饭盒上写着班级和名字。
入秋以后,母亲常会给我准备好一盒咸肉带去学校。这是自家每年都做的食材,最理想的是五花肉,大块的放在缸里用盐腌制而成。咸肉切成薄薄的片,红白相间,肥瘦有致,整整齐齐摆在饭盒里。带着这盒咸肉,回校的脚步都能欢快许多,像一个战士带足弹药上战场,心里很有底气。
蒸饭前,取出一片咸肉,在淘好的米中间拨开一处,把咸肉放进去,再小心翼翼用米粒覆盖好,每次都像藏宝一样兴奋。吃饭时,打开饭盒的一瞬间总会被一阵肉香裹挟和冲击到,咸肉蒸出的油水恰到好处地被米饭吸收,拨开米饭,一块晶莹剔透,闪着油光的咸肉呼之欲出。
当时的学校食堂里只有桌子没有凳子,全校学生一直是站着吃饭的。这个场景,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但那时对我来说是一个“利好”,我个子不矮,站着吃饭就没有人看到我饭盒里的“宝贝”了。一旁的同学常看到我只买了一个蔬菜下饭,投来同情目光的同时,对于隐约飘忽而来的、幽幽的肉香味心存疑惑,又无法判断从何而来。
拌着米饭,把嘴巴凑近饭盒里,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咸肉,瞬间,满齿留香,满口糯酥,满身活跃……身上的每个细胞都似乎充斥着满足和亢奋。那个年代,有这样一种美食的相伴,学校生活也随之变得有滋有味了。
一个人的“独享”也成了一段静默而又美丽的记忆。
若干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单位加完班,感觉有点饥肠辘辘,同事建议一起去夜宵店吃个菜炒饭。夜宵吃菜饭倒是新鲜,便欣然前往。
小店很小,只卖菜炒饭。店里的陈设简单到只有桌椅的配置,但人头攒动,喧闹火爆。不一会,老板娘利索地端来一碗菜炒饭,还未动筷,一阵熟悉的咸肉清香便扑鼻而来。惊喜之余,我细看这碗青白红三色相间的菜饭,细碎的青色是菜丁,白色的米饭藏着淡红的肉丁,完美交融,恰似一件艺术品。
以前的小店新貌美食家陆文夫曾说过:江南人善于把平常物做得精巧,菜简朴并不马虎,经济实惠,精心制作,这是苏州人的特点。这碗咸肉菜饭里,菜是太湖畔的青菜或者香青菜,肉便是农家自制的咸肉。看着匀称的肉丁和菜丁,就是一种精致和精巧。
跟师范时吃的咸肉不同,咸肉丁的味道没有肉片浓郁,但更增了一丝鲜味。伴着香青菜独有的香味,两股醇香缠绕在舌尖,形成了独特而又美妙的味觉体验,动人脾胃,诱人贪食。这种菜饭的制作也很简单。米饭和咸肉丁在电饭煲里煮,青菜切成丁,在油锅里炒制成品。再把饭与青菜在锅里翻炒,最后淋上一点老抽便能出锅。因为炒制过程不盖锅盖,青菜的色泽依然翠绿,品相极好。
相比读书时的独享,我发现一碗咸肉饭更适合在人多的地方品尝。八仙桌上友朋围坐、乡音四起,配上这碗咸肉菜饭,便有了那种记忆中的烟火味。我时常看到母亲偶尔烧一次咸肉菜饭,总要拉来几个邻居在家里一起吃。在老家七都庙港的许多村里,平常日子唯有到别人家吃菜饭是天经地义的,慢慢地也成了一种民风村俗,菜饭也自然成了乡里乡亲的情感纽带。咸肉菜饭的灵魂在咸肉,因为菜是各家地上都有,但这咸肉的味道却各有分别,吃饭时,往往对别人家的咸肉会有一番评价,主人家也会很在意,若是吃出满意,便满心欢喜。有时看到母亲端着刚烧好的菜炒饭,一路小跑送到邻居家,怕时间一久会耽误了这碗咸肉菜饭的最佳味道。浓浓的乡情和乡味就这样在一碗咸肉菜饭里氤氲出去了。
味道是忠实的。每一种美食,每一种味道,如果有了岁月的沉淀,有了环境的佐衬,有了往事的铺陈,总能透射出一种别样的人间至味。
就像此刻我写这碗咸肉菜饭,写着写着快要流口水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