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作者: 了己薰 | 来源:发表于2017-10-15 13:22 被阅读0次

    1.

      今晚的风特别大,奔跑着的它却想着无谓的事。

      久违的感到了冷,上一次对冷的嫌弃是在什么时候?即使是寒冬的西伯利亚也不曾让它感到寒冷,仿佛冻结了灵魂的冷,它想象着自己灵魂的形状。因为流血过多,这样的身躯流血会感到冰冷,奔跑中流淌着血液,真是久违了。

      会死吗?

      它想象不出自己的死亡,从那时起,从那个时刻起——如果死亡也需要资格,现在的它无望的丧失了死亡的资格。仿佛是诅咒,明白了这件事后他不再尝试疼痛,不再尝试让血液白白流出,不再尝试自高空坠落骨头折断插入内脏。说到内脏,促进着血液流动的的确是心脏或者说类似心脏的器官,在独自沉默的时候,比如说在某个月光皎洁的森林里只有自己的时候,虫鸣,风吹树叶的沙响,的的确确感到了有什么在这个躯体里跳跃,跃动的声音通过血液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那时它甚至觉得世界是和它一起跃动的。

      如果死了——它做出了假设,如果自己死了,即使它想像不出自己的死亡方式,如果自己死了,一命呜呼,抛尸野外,身体被狼群或野狗或一时想不出的动物撕咬分食,风化成了白骨,再被微生物分解化成尘土,自然而然的结局,这样最好,它想到,但若是落到人类的手里。

      人类,它称呼人类。

      伤口还在接连不断溢出血液,风吹的伤口很冷,但同时也带来不可救药的麻木,它能感到伤口处的肌肉缓慢而努力的蠕动,为了挤出深入体内的子弹,虽然是异常艰巨和疲惫的任务,多亏了夜晚的风,在这样大的风的天气里,想要追踪猎物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可是前方是哪里?自己又要去何处?没有归处,一直是流浪生活的自己,去哪里都无所谓了。也许是寒冷的缘故,它在此时此刻异常渴望温暖,看到了前方有依稀的灯火,在寒冷夜晚里的灯火,它义无反顾向前奔跑。在人类的历史上,过着饮血食肉的远古年代,火代表着希望和生活,火是开化的象征,对于火的向往和认知仿佛是被印刻在基因里一代传承一代,于是人始终掌握火,而野兽畏惧火。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在没有一丝人类的基因的躯体里,竟会这般渴望火焰?

      终于感到了疲惫,它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不可以再前进了,它的身体发出如此警告,现在应该找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安安静静等待伤口愈合,而这座山的前方是人类的小镇,那里对于现在的自己无疑是地狱。

      难道至今为止的生活不是地狱吗?

      带着决然,它继续前进。

      夜晚的风吹拂着,驱散了盘旋堆积的云,月光圣洁的倾泻而下,像是得到了月光的召唤,山脚下,它停下脚步抬起头颅望向月亮,那亘古不变的月亮,宁静的,安详的,不可思议,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依然看到了这样的月亮,难以言喻的怀念,在今晚,现在的它望着月亮,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发现后的不知所措。

      在它回过神后,少女就在那里,就在它的眼前,触手可及。

      少女目光呆滞,那是因为惊讶的不知所措,少女瞪大眼,一动不动注视着它,注视着,没有动摇。

      它等待接下来的场面,等待少女回过神意识到眼前的到底是什么而瑟瑟发抖或是失声尖叫,甚至可能当场晕厥,它见过这样的场面,不止一次。它也准备转身好逃走,全身蓄力。

      可少女既不害怕也不尖叫。

      它呲起牙,在人类面前本能的扮演自己的角色。

      即使如此,少女依然一动不动注视着它,注视着,没有动摇。

      在漫长的沉默后,它终于听到少女的声音,再次听到人类的声音,可这一次,它觉得这声音分外动听——柔软而且甜蜜。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少女,少女柔弱的仿佛会被晚风吹倒。

      “怪物?”

      沉默的月光下,少女注视着怪物,怪物也注视着少女。

    2.

      她今天又是在下班后不知所踪。

      我这边明明已经使出了即使是体育课的长跑测试都不曾有的全力冲刺,回到家时妈妈正在做面包的下架工作,冬季夜色很快就会降下,晚上基本很少会有客人光临,整个冬天我们都是早早关门。她已经走了,一下班就走了,邀请一起晚餐的提议也被谢绝,最近她好像很匆忙呢,妈妈这样对我说。面包房在我上学后才开门营业,她的下班时间又是在我的放学前,虽然平日里她常常帮忙到很迟,于是晚饭也在我们家一并吃了。等待晚饭的时间她在我的房间里陪我聊天或是玩游戏,她很耐心听我说学校的事,就算是无趣的事情,像前桌的坏蛋如何恶作剧剪掉女孩的辫子,像先生的发际线越退越后在课堂上他为我们讲地中海的形成,像测验考试时真有人把答案贴到监考员先生的大衣后,诸如此类——我很敬佩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她已经在自力更生工作了。

      她帮忙面包房的营销,有时也做烘焙面包的工作。她烘烤的面包又松又软,加之勤劳,笑容柔和,她工作的期间销售量有明显的上涨,很快就被我们全家人所信任。她起初什么都做不好,但一学就会,爸爸说她是天生的面包师,我总不以为然,爸爸只会做面包,他常常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我知道的,她十分聪明,而且她的聪明不流露于外表,她向我借书,无论是数学还是历史,她往往能迅速掌握关键要点,一学就会,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或者说看事物的本质。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她有不同于我们的纯黑色的头发,而且她头发垂直,带有明亮的光泽,我常为自己卷曲的容易分叉的头发苦恼,她的脸型不似我们小镇的人那样轮廓分明,她柔和的脸型加上大大的异常黝黑的双眸,在见到她之前我从未想象过世上竟有那么漂亮的人。

      我常想她是我的姐姐多好,虽然我明白爸爸妈妈若是生出那样漂亮的女儿纯粹异想天开。她最大的与众不同恐怕是那份气质,气质,我查阅这个词汇的意思,虽然似懂非懂,可我想,像她那样的恬静温柔的气质我一生都学不会。

      妈妈给了我两个刚出炉的甜甜圈,一个香草口味,一个巧克力口味。比较以往,这次的甜甜圈大有改进,这个应该会热卖吧,我把这样的感想告诉了妈妈。太好了,妈妈很高兴,多亏了她的建议,能麻烦你把剩下的甜甜圈带给她作为谢礼吗?

      我欣然领命。

      她住的地方距离面包房有一段距离,那是我家的老房子,把面包房开在小镇的中心地带后原先的老房子空闲出来,直到她搬进去。

      说到小镇,一直生活在小镇里的我从未去过外边的世界,小镇就是小镇,对于我来说,小镇就是世界。小镇三面环山,一条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虽然听过海洋,虽然听过沙漠,虽然听过一望无际的原始深林。小镇的一头到另一头,天空只有那么大,我无法想象水能连成一片其大小能淹没陆地;我无法想象沙子成堆成堆,在终年被寒冷眷顾的这里,汗流浃背和炽热的骄阳究竟是怎样的情景;我无法想象在参天巨木的森林里空气弥漫的是湿润的雾气,那里的雨连绵不断,连风都是暖洋洋的。

      她就是在某个时间突如其来的出现,安静的,悄无声息,她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小镇。

      虽然是很无所谓的事情,既不会招致偏见亦不会招致歧视,小镇以一贯的包容和热情接纳了异邦人的她。我常常在想,她微笑着的不同之处,那份难以言喻的温柔,或许才是我被她吸引的真正缘由。

      说不同也不对,说相同也不尽然,她就是她。

      妈妈用刚出炉的面包招待身无分文的她,从此她留在了这里。关于她的一切,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仅仅看到的,现在温柔笑着的她,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她,我喜欢的她。

      敲门,笃笃,没有回应,继续敲门,依然没有回应。思索着或许临时出门了,于是我在阶前坐下,托着的盒子里装着尚有余温的甜甜圈。

      壁橱的暖炉没有余烬,所以房子是冰冷的,一直到天黑,这座房子的住户始终没有出现。

      怎么办呢?甜甜圈凉了不好吃呀。

      你……又在哪里呢?

    3. 

      山脚下废弃的工厂是少女的城堡。

      虽然从社会的角度少女更符合入侵者的身份——毕竟少女从未见过工厂的所有者。工厂的废弃时间超过了少女来到小镇的时间,无论是锈迹斑斑的墙壁,或是油漆剥落的铁门,或是杂草疯狂生长的边角,无一不在诉说此地杳无人迹。对于废弃这一事实确认无疑后,少女做出行动,抡起铁锤,砸下,满是铁锈的锁干脆利落断成两截,少女换上自己的锁。这是两年前,她独自一人的故事,现在,城堡的女王容许了另一位客人的法外居住权。

      “您睡得很香,今天感觉如何呢?怪物先生。”

      少女正用简易的炊具煮着热汤,切成小块的肉,白菜,胡萝卜,洋葱,土豆,听到些许的声响,少女并未回头,她依然专心煮着热汤,拿捏好时机撒下调味料。

      阴影里走出的生物没有名字,不仅如此,恐怕无论是林奈或是威泰克都难以对其进行分类,那并不是出现在人类认知里的任何一种生物,虽然认定生物无疑,言语的形容或比喻总是有难以详尽的怪异,恐怕只有怪物一词才恰如其分,第一次见到时,少女就这样认定。

      怪物像大型犬科动物般用四肢爬到少女身边,随即又如同灵长类动物坐下,前掌长有不算长的五个手指,锋利的指尖从一堆写有单个字母的卡片挑出几张,按顺序在地上排好,最后像是人类的交谈那样点了点头。

      很顺利

      少女瞟过地上卡片组成的讯息,笑了笑继续搅拌锅里的汤。“太好了,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很厉害呢,之前您也说过,像您这样的能加速新陈代谢和对能量完美分配的身体,简直是人类梦寐以求的能力,对了,请稍等,晚饭马上好了。”

      怪物就地趴下,盯着锅上升腾的热气发起呆,热气后是少女姣好的面容,轻松明快的面容在一旁昏暗的煤油灯光的笼罩下穿透锅子下噼啪燃烧的火焰,温暖的气氛洋溢开,像是纠缠般围绕着四周的空气。即使在此刻怪物仍感到不可思议,早已不奢求的踏入人类的生活,因为是怪物,因为有着怪物的身体,这个奇怪的少女不畏惧常人所畏惧的,像收留流浪的小狗收留了受伤的怪物,最无法理解的是,那时的自己竟然就这样乖乖的跟着她走了。开始了怪物和少女的共同的生活——白天少女工作,怪物栖息在荒废的工厂里,夜晚怪物等待着少女的来临,等待简易的炉灶前少女的身影。少女坚信怪物能听懂她的语言,这点的确不错,但最初的交流远远说不上顺利,怪物只能点头或摇头表示大致的意思,于是少女用有层次的富有清晰逻辑的问题问了下去。

      “认识字吗?”

      怪物点头,大致还是记得的。

      “能握笔吗?”

      怪物摇头,无论如何手掌都不是能握东西的结构。

      “唔,指尖能划出痕迹,能反复使用的,沙子……前掌的结构很适合奔跑和抓捕,抓捕、抓取,哎呀,我想到好方法了!”

      少女准备好大量的小型纸卡片,在每张上面都写上单个字母,为了避免某个单词有重复的字母,所以准备了多套重复的三十三张。

      虽然仍有不便,但自那天起交流就不再是问题,少女还带来了字典和书,在她不在的白天,睡觉之余怪物就翻阅着书籍。想笑却笑不出的场景,怪物发觉自己仍迷恋着文字,在过去了多少年的现在,再一次翻阅到了书籍。

      再一次,就像曾经……怪物仰望窗外闪烁在夜空里的星辰。

      餐毕,小型的暖炉旁,少女丢入备好的煤块,一块接一块,怪物看着游戏般的抛物线,直到少女满意的拍了拍手,抱过一堆的卡片。

      “怪物先生,今天过得如何?晚餐和胃口吗?”

      怪物思考着少女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借着煤油灯的灯光把卡片摆好。

      一切正常,随即想到身为怪物的自己竟然用出正常这个词汇,代表异常的自己诉说一切正常,晚餐不劳烦做我的份额,之前也说过,无论什么食物我都只能尝出一样的味道,给我生的食材就行

      “怎么可以!”虽然不是第一次说到食物的话题,怪物仍看到少女不满的叉腰站起,以教训的口吻反驳自己的观点。“生吃是野蛮人的做法!”

      可我连人类也算不上,怪物心想。但终究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虽然是多余的行为,怪物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少女的多此一举。

      “不过您说品尝不出味道,”少女爬到怪物眼前不由分说掰开怪物的嘴眨巴眨巴双眼,像是犬类的有强力咬合力的嘴巴抵在少女的脑袋前,怪物为少女的举动吃了一惊,虽然不曾记得自己打过喷嚏,它真怕自己现在突然打个喷嚏。

      “是没有味蕾吗?还是没有味觉神经呢?真奇妙呀。”

      我不知道,毕竟没有人为我检查过身体

      “不好意思,生物学我不是很懂,不能帮你来个从里到外的大检察啦。”

      别在意,怪物为少女的放弃松了口气,它觉得眼前的少女无论做出什么行为都不奇怪,就像在那个圆月的晚上把自己带到这里,少女像是缺少了什么或者说多了什么……它止住自己这样的想法。

      刚才说到食物

      “是的,明天也请期待我的晚餐吧,怪物先生。”

      为什么称呼我先生

      “咦,莫非是女士?”少女歪了歪头。

      那倒不是

      “果然是先生嘛。”

      自我认知是男性不错,但我的身体似乎没有性别

      “哎呀哎呀,没有性别,麻烦了,我要怎么称呼您呢?不过您说没有性别,那您要怎么繁殖呢?”

      怎样称呼随你喜欢我没有名字;至于繁殖的问题,我想世界上我这样的个体大概只有一个,这个身体没有繁殖的能力,我也没有繁殖的欲望,而且这个身体似乎不会死亡

      这一夜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至此,少女不再说话。沉默凝固了一个人和一个怪物的空间,对于这样的沉默,感到了莫名的烦躁,怪物窥视少女的表情,但少女美貌的容颜透露不出任何信息。少女什么都不说,怪物想,自己不该说沉重的话题,或许是某个词汇或某个定论挑动了眼前这位温柔明快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少女的某根神经,虽然自己的传达的信息有相当程度的证据支持。如果少女随便说点什么,哪怕是,您在说些什么呀!之类的敷衍之辞也好,接着自己爽快的表明的确在开玩笑。可少女什么都不说,怪物也不会开玩笑。

      少女像思考着问题陷入了怪物接受不到的频道,看着少女,怪物安静的伏在火炉旁。

      夜色更深的时候,少女起身离开。

      临走时,带着困扰的表情的少女同怪物说,“怪物先生,我呢,我没有经历过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类这样荒诞的事,连想象都做不到,所以我不会说我能够理解你,我想您的心情我是不能够了解的,可我……对不起,请您忘了吧,明天我也会努力做美味的食物,您又没有尝过所有的食物,说不定会有例外呢。”

      对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怪物忍不住发出咆哮,在少女再次诧异的回头时,怪物拍了拍地面。

      为什么要帮助我

      怪物一直想问,它忍着不问,可它觉得现在不问不行。

      出乎它意料,少女笑了起来,“也许和帮助路边受伤的小狗一样的理由,这样说您不生气吧。”

      谢谢

      少女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屋外的风辗转低吟,瞬间掩盖了火炉的噼啪声。

    4.

      终于在肉铺店前见到了她。

      那时她双手都提满肉制品,在这里遇见是我们双方都没有意料到的,证据是她片刻的错愕,但很快,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见到这样的笑容我就放下心了,虽然忧心她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但无论如何,她依然是她。

      因为我和她之间不曾有过的这样长度的时间没有见面,许多憋在心里想要对她说的话明明涌到了喉咙但却无法很好的倾吐而出,于是我随口问她为什么买了那么多肉呢,一边问的同时一边试图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这些?是打算回去腌制的,这样够吃好久,反正放着也不会坏的。”

      就算是腌制也还是多了些吧,莫非你其实是很喜欢吃肉的。这般,开着玩笑,把话题接了下去。

      “哎呀,被发现啦。”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这样的行为无疑是非常可爱的,尤其是通过她做出简直是犯规的级别,比我有女人味多了,真羡慕呢。“我是打算多做一点给师傅的,现在让你知道了可要帮我保密哦。”

      原来如此,爸爸一定会高兴的,我向她保证绝对不说。与此同时我绕着她转了一圈伺机夺过盛有肉料的篮子,说做为交换我来帮忙。

      没有说什么,她痛快笑了笑,便领着我向家里走。

      她睡觉的房间正是我从前的房间,开了暖气,脱下外套的我在她的床上翻滚。被子随意的扭成一团,把脸埋进枕头里,似乎还残余些许她的香味

      “让我猜猜你和我的枕头说了什么悄悄话?不会是责怪主人家的怠慢吧。”捧着茶的她推门走进,“只有红茶没有点心请见谅啦。”

      她穿着鹅黄的高领毛线衫,乌黑的头发随意扎成一束别在脑后,虽然知道她不是讲究的人,对于颜色她也从来不忌讳,工作之外的时间她总显得漫不经心,略带个人色彩的她的这份慵懒不可思议的让我感受到温暖。于是仅有两杯红茶的下午茶时间展开的聊天,在满是我曾经张贴至今仍未撕掉的海报的房间里,我和她仍像往常那样,彼此的气氛毫无违和。

      是的,毫无违和。

      不应该的,毫无违和。

      我没有问,怎么了?于是她也没说,在做什么。或许是这样的气氛引导着,我无法问出她最近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想要知道的答案,她抗拒着我提问。

      一直到夜晚,始终是无关痛痒的愉悦的谈天。

      “不好意思哦,还想招待你晚饭的,可你看,我的晚饭现在还下落不明。”

      她表示自己没有及时补给食材,于是我提议干脆到我家一起吃晚饭,就算现在开始准备,妈妈也是乐意的。

      “嗯~这个提议真使我怦然心动……不过还请我拒绝,你忘了快到什么日子了吗?”

      啊,是平安夜和圣诞节。

      “就算是我也要好好准备的哦,所以抱歉啦,今晚放过我吧。”

      是要和男朋友一起过吗?突然我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其中的逻辑大概连我自己也理不清。

      “我没有男朋友啊,而且去年的圣诞节我是一个人过的,今年我也不打算和任何人一起过。”

      去年虽然我们一家人邀请过他一起过平安夜的,然而最终也没有实现,既然她这样说了今年恐怕也是没指望。

      我和她道了别,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是夜晚,小镇的灯光也不温馨,平安夜还有圣诞节,那时候,小镇会变得热闹些吧。

      她依然是她,我认识的她,但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一盏煤油灯,一个小型暖炉,一口简易铁锅,砧板,小菜刀,碗,勺子,叉子,若干调味料,在心里默默计算她房子里缺少的东西。

      今天仍然注视着你。

    5.

      你知道弗兰肯斯坦吗?阴影里,男子窃窃私语。

      疯狂,被制造了出来。

      你的愿望是什么?知识的追随者。

      火焰,燃烧的大地,炽热的空气,爆炸声。

      为了存在的存在!永远!永远!

      怪物,名字是?

      没有名字的怪物。

      被咬碎了,啃了四肢,吃了躯干,食尽了脑髓,这样的我,睁开了眼睛。于是他说,微微笑着的他如魔鬼的真诚,他说。

      “这是礼物……圣诞快乐。”

      好像做了梦,明白不是梦。怪物走到工厂的窗边,凝视深邃的夜,已经落下纯白的雪,在不可见的黑暗里,终会不为人知变得污秽。这个身体是不会做梦的,它比谁都清楚,因为做梦并不是活着的必需,况且梦来自身体而非灵魂,在毫无感性的躯体里,灵魂的感情也慢慢磨灭殆尽。今天是平安夜,怪物想,平安夜让我看到那时的记忆。

      它回过头,少女仍痛苦的蜷缩在炉火边。如果它会叹息此刻一定忍不住重重地叹息一声,少女是摇晃着走进来的,还未走近它就听到了她虚弱的脚步,隔着门它尚未确定是她,应该说怪物被少女的异常虚弱打的措手不及,毕竟它太久没有这样的概念——生病。

      似乎是伤寒的疾病,见到怪物的少女安心地笑了笑,随即便倒下。

      这个身体是不会生病的,因为病症是生活的不利因素,于是怪物,它生活的时间里,似乎快要忘记,忘记疾病,忘记人是脆弱的。然而怪物又困扰,少女无法动弹了,能来到这里都是奇迹,以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背着她出去的,且不说自己,如果扯上关系少女会被人们怎样对待?

      没关系——这时少女醒来,她似乎这样说着,眼神的交流,就在瞬间,怪物确信少女是这样说的——没关系,让我休息一会就好。

      怪物又困惑了,它不知道该怎么说少女,这不是随性乱来的问题,在患了病的情况下还赶来这里,这时候难道不该去看医生吗?即使不看医生,哪怕有熟识的人照顾也好,如今这般岂不是在说,比起人类,她选择了怪物。为什么呢?来到这里,我是怪物,因为我是怪物?怪物感谢少女,不仅为了少女照顾受伤的它让它有安全的地方养伤而感谢,真正想要道谢的理由,少女知道吗?因为少女是不可思议的,怪物也拿不准。

      怪物升起了火炉,现状它是束手无策的,它决心不让少女死掉,如果病情恶化,它将不顾一切也要把少女送回人类的世界;现在,仅仅少女和怪物的城堡里,它伏下身子,静静看着少女的容颜,少女真好看,所以它怎么也看不厌。

      中途,少女醒来过。

      “今晚是平安夜呢。”

      是的,怪物不忍心少女虚弱的样子,虚弱却撑起疲惫微笑的她。

      “怪物先生也知道平安夜嘛。”

      你得休息

      “请给我点水。”

      废弃的工厂没有水,平日是由少女带来,今天的少女只披着厚大衣来。怪物不会随意外出,即使附近有水源,在今天的气温下也结成了冰。怪物有厚实的白灰的皮毛,在夜色的掩护下,踩在雪地上的怪物悄然无声。

      怪物带了干净的雪回来,少女的病状是发热,怪物小心翼翼把雪敷在少女额头上,剩余的一些装在容器里等待化成水。

      少女喝了点水,似乎精神了些。

      “怪物先生的皮毛很漂亮呢,有光泽又柔顺,摸着很舒服。”

      怪物有点无奈,虽然已经习惯,少女即使生病的时候思维也是跳跃的,于是它向少女解释自己的毛发,在寒冷的地方就会长出来,气温变暖又会脱落。不一会儿,少女又困了。

      “可以枕着怪物先生睡吗?因为怪物先生的皮毛看起来很暖和,我想如果能出点汗说不定明天就会好了。”

      怪物没有拒绝的理由。

      背靠着火炉,少女像雏鸟蜷缩着睡着,怪物如同忠心的山犬伏着和火焰一起包围了少女,就像巨兽守护者幼兽,又像父亲照顾着女儿。少女美丽的秀发被汗水浸湿紧贴着额头,散落的部分不知在何时纠缠住怪物灰白的绒毛,她的胸口有规律的伴随呼吸起伏。

      “怪物先生……其实是人类吧。”

      仿佛轻言,仿佛呓语,看不到少女的眼睛。

      怪物一直注视着少女。

      就像最初山里的那个夜晚,沐浴在月光下。

      “我知道的……第一次……就知道的。”

      在那个那晚,怪物注视着少女,少女也注视着怪物。

      也许少女察觉到了,一直对视的双眼——怪物有一双人类的眼睛。

    6.

      翌日,少女的伤寒康复了。

      醒来时,她没有感受到怪物皮毛柔软的触感,火炉里还剩下灰的余烬,贴身的衣服吸附着汗味,身下垫着早些日子带来的坐垫,感到冬日特有的寒冷以及在冬日慵懒的倦怠,环顾四周,天已经亮了,怪物坐在窗边一动不动。

      “您在看雪吗?还是天空?”

      外边的世界被白色覆盖,天空囤积着则是苍白的云,于是世界好像只剩下了白,白得炫目,白得妩媚而动人。怪物就这样凝视这纯白的世界,少女站在它的边上。

      “身体完全没有问题了,托您的福。”看到怪物询问似的目光,少女明朗地笑了起来,仿佛以此证明,少女伸展双手,原地旋转了一圈。

      下着雪的圣诞节在寒冷的这里是常识一般的风景,怪物觉得庆幸,在这个日子里下了雪,哪怕是常识但雪景总归是美丽的,美丽的日子适合别离,而且下着雪不容易被找到踪迹。怪物从窗边跳下,走到火炉边,拍了拍写有字母的卡片,于是少女也跟着在它边上坐下。

      我的身体也恢复了

      少女很高兴,她也许想把“太好了”,“真为您高兴”此类的话脱口而出,但怪物没有让她说话,怪物摇了摇前肢,就像人那样摆了摆手。

      有个故事要告诉你

      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因为太过久远所以连想要讲述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也忘记了。男人出生的地方没有这里寒冷,他,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大概就是因为这份普通,怎么说呢,也许是身为孩子的他认识到自身存在的普通,这份普通给他带来了生存的荒谬感。父亲是木匠,那一带有名的老实人,父亲的父亲也是木匠,或许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是,木匠的手艺是一脉相承的。木匠是个很实在的工作,学成了手艺就意味能平稳的度过一生,没有波澜的生活,结婚,生子,再把这份手艺交给孩子,老到举不起锯子的时候,晒着太阳安详等死,就是这样的一生。然而在手工业没落的时代,动荡的社会,世界正在前进,那份弥足珍贵的平凡的幸福,男人最终还是没能选择平凡的幸福。书,起初只是随意的翻阅,漫不经心的,一页接着一页,等意识到的时候,心灵已经被其吸引,忘记最初的目的,疯狂一般的迷恋知识,就是这样的事。随着身体的成长,这份迷恋没有消退,反而随着时间进一步增长。但是知识,他越去了解越是明白自身的缺陷和不了解,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放任其心跟随迷恋和好奇追逐未知,去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学习到更多的知识,更多的书籍,一本接一本看完。他成了名声远扬的学者,他没有在意,继续自己的路。书是无限的,知识也是无限的,至少对于有限的人生,那些是庞大而无限的未知,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年轻。认识到自己所追求的,耗费了半生寻求的即使拼尽一生也无法企及,他察觉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他连自己都不懂。

      这时,那个男子出现了。是天才更是疯子的男子,意外的却和男人合得来,朋友,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因为有相同的气味,男子说着奇怪的话。

      这就是你的愿望啊,真了不起,我完全没有想象过,惊世骇俗,痴人说梦,世人都是这样说吧,愚昧可笑的大众——男子称赞他的梦想。

      你的梦想,我来帮助你实现。

      那是无可挽回的悲剧的开始,男子离开了男人,为了准备实现愿望,男子犯下许多不能原谅的罪行,男人追寻着男子的踪迹,多年以后的再次见面,异形,男子制造了怪物。被火焰包围,男人和男子对峙。

      完成了哦,能够永远生存的身体,男子像孩子一样笑了。

      男人惊愕看着眼前的一切。

      于是,四肢,躯干,脑髓,被啃食的支离破碎,男人被怪物吃的干干净净。再次睁开眼睛,男人就是怪物。

      那的确是不会死亡的身体,不会衰老,不会生病,有一次甚至被割去了头颅,恢复意识后,完好的身体仰望那片不曾改变的天空,这样的怪物,徘徊在人类社会的边缘。

      不死的诅咒,代价是丧失身为人类的资格。

      怪物的身体,无法被人类接受,但是没关系,因为它是杀不死的,而人类会死,或早或晚,始终是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永久存在,除了它。永恒的孤独,就是这么回事,漫长到难以计数的时间里,渐渐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对于过去慢慢遗忘,连梦想和过去的名字也会遗忘。

      只是这样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

      慢慢的,怪物一个词一个词拼出,用完字母卡片后怪物就看看少女,少女点了点头,于是怪物拆去早些时候拼好的词汇。怪物表达的不是很有逻辑,有时想到哪说到哪,也不知道少女是否看懂,但每次怪物看向少女,少女始终盯着地上铺开的卡片,怪物感到了紧张。

      并不是很长的故事,怪物花了一天来讲述,一天的圣诞节,结束后,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户和墙壁上的间隙,怪物看到了雪被染的金黄。

      “嗳,您为什么要对我讲这样的故事?”很久之后,少女才开口,怪物没有表情,少女则看不出表情。

      为什么呢?怪物不知道,它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它希望少女能知道,能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怪物认为在早些日子就该走的,但它却把不算严重的伤势当成借口,一天也好,一会就好,因为这里的日子太过温暖太过柔软太过温柔,少女太过不可思议,连自己这样的怪物也能感到她的魅力,怪物感谢少女,被当成人类对待,除此以外的感情……然而怪物也明白,自己于少女只能招致灾祸,所以,怪物希望告别。

      吃饭,睡觉,看书,和少女聊天,单纯而明快的日子。

      这样的记忆,似乎能够维持很久很久,即使今后是无望的漫长的生活,即使不再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少女不再和人类彼此交流,温暖的回忆,残存在灵魂的碎片,希冀多少能够驱逐将会到来的内心的严寒——祈祷不要再次忘记。

      “不要走好吗?今天是圣诞节!”

      为什么呢?已经下定的决心,就在少女这句楚楚可怜的请求下灰飞烟灭了。

      离开之前我想实现你一个愿望

      哪怕明知道重复着错误,哪怕自私的借口冠以动听的理由。一会就好,片刻就好,还想看看少女的容颜,还想听听少女的声音,还想再次感受昨晚的感受——她也带给它温暖。

      抬起头的怪物看到了把双手紧贴胸口的少女,少女笑着,怪物相信那是少女内心深处真实的笑容,它有这样的感觉并且它也确信自己的感觉,少女一直是笑着的,它能辨别少女笑容微妙的不同。

      笑着的少女是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少女却带有天真的残酷。

      “我的愿望……怪物先生,请您吃掉我。”

    7.

      今天是圣诞节,一如既往,白色圣诞节。

      一如既往的醒来,早晨跟着爸爸妈妈去教堂做弥撒;一如既往在中午空出一点时间,和邻居问好祝福圣诞节;一如既往收到同学的贺卡,花时间寄回表示感谢。还是一如既往的,小镇的生活,小镇的白色圣诞节,但如果说有哪里不同,只是一点不同。

      在这一如既往的日子里,她却没有在我身边。

      平安夜也就算了,以往的圣诞节她和我……和我们家一起庆祝。爸爸在平安夜的前几天关门休业,当然的,她也难得有了假期。在准备圣诞节的布置时我们全家人都在期待她的身影,即使现在也期待着,但看的出来,爸爸妈妈已经有了一丝不安和失望。房间里洋溢着暖气,茶色的坐垫上,好像还留有过去她的残影,捧着书的她微微笑着,偶尔拢拢自己乌黑的长发。讨厌怀念的空气,我披上大衣从家里逃了出来。

      街上曾经纯白的雪变得污秽,呼出的气化成白雾又在瞬间消逝,脸颊被风吹刮已有了些许的通红,把雪踩得“吱呀吱呀”,我漫无目的在小镇里闲逛。虽说是没有目的的闲逛,我暗暗期待能看见她的身影,在某个转角,在某个直道,在某株冷杉后她突然跳出的恶作剧吓我一跳。

      磨磨蹭蹭渡到她的家,犹豫了片刻后上前敲了门。长久没有回应,透过窗户看不出弥漫冷意的屋内有人的生气。

      又跑哪去了?那家伙。

      感到疲惫时太阳正在燃烧最后的光,把雪染成橘黄,身体向我抱怨,心不在焉向前走着,走到小镇的边缘,往前是通往山里的路。这里是小镇最不受欢迎的地方,崎岖延绵的山没有特别之处,三面环山的小镇出口是另一边的大路,我不曾去过外面的世界,爸爸年轻时也许出去过,不知道是否小镇人拥有特别的慵懒,大家都不向往更宽广的世界。我曾问过她,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究竟是什么样呢?她重复我的问题却像在自问。哪里都一样哦,她的回答漫不经心多少带有敷衍的意味。可我相信她的话,她说哪里都一样,那么我相信她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无论哪里都一样。

      我不知道到底是好是坏,她回答的漫不经心,所以我也不在意了。

      仿佛是神明回应了我的祈求,在陷入回忆的时候,眼睛捕捉到她的背影,在坡道的尽头,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确看到了,清清楚楚,我确信是她,甚至我能叫出她提着的香槟的品牌。多么惹人怜爱的巧合,顾不上身体积累的疲惫,跺了跺脚,保证靴子和脚的契合,我奋力追赶上前。

      几次张口呼喊,几次想要张口呼喊,十二月的风总掩盖我的声音,冰冷的气流自喉咙灌入,仿佛连血管也要冻结。她在很远的地方,我拼命追赶。

      在山脚下彻底丢失了目标,她的身影总在我视线的边缘,我奋力不至于跟丢,但却怎么也追不上,走在我身边的时候没有察觉,原来她的脚步有那么快。

      毫无缘由,我突然想起山脚下废弃的工厂,在看到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曾听到的传闻,关于离这里还有一点路程那个被废弃的工厂。曾经也和同学一起去探险过,那是很普通的工厂,占的面积也不大,只是建在山里。要是能做秘密基地就好了,同学看着工厂门上的锁,颇有遗憾的说。我随声附和他异想天开的想法,然后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会有和我们一样的孩子吧,抱着单纯的想法,最后却因为各种理由铩羽而归。

      一盏煤油灯,一个小型暖炉,一口简易铁锅,砧板,小菜刀,碗,勺子,叉子,若干调味料,在心里默默回想算她房子里缺少的东西。

      几天前大量的,容易储藏的肉制品,刚刚看到的,她提着的香槟。

      我向山里进发。

      山林,铺着雪的路,雪地里的脚印,天色渐渐变得昏暗,脚印也不知道在哪里消失,不时的风的吹过抖落树上的积雪,月光自云层的夹缝里透出,等到积云褪去,我才发现今晚月亮的皎洁。

      就在这样美丽的月光下,我看到什么呢?

      异形,怪物。

      只能以“怪物”这个词汇来描述的生物,在废弃的工厂前,树林的阴影在柔和月光照耀下吐出我的身影,平坦的雪地无处遮掩,于是工厂前的怪物,树林边缘的我,看到了彼此,如果那怪物也懂得“看”的话——它的头对向我,那双眼,那双眼睛正对着我。

      怪物,吃人的怪物,从故事里走出的怪物!

      眩晕感瞬间席卷全身,不可遏制的生理上的恐惧和厌恶,我应该是发出了声音的,像是尖叫什么的,可我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风声,听不到踩在雪地的吱呀声,听不到我恐惧凝成的声音。看到什么也不记得,像是失去平衡摔倒又挣扎爬起什么的,雪地和夜杂糅颜色混在了一起,视线很快退开又模糊,身体不似自己所有物擅自动了起来。

      跑去哪里?哪里都好!怪物,怪物在追赶我!

      我想到了她,在从大道跑向山下的时候我想到了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什么都想不起的我竟然想到她,想到可能在这座山上的她,也许就在离我不远这条路的某处,遇上追赶在我身后的怪物。

      不可以!

      强制命令身体跑进没有路的山里,我只能跑,一味奔跑。思维和逻辑不可思议的在奔跑中逐渐找回,那是什么?怪物。为什么出现在这?不知道。我匆匆瞟了一眼身后,怪物用四肢在追赶,那个瞬间心跳被放大数倍,我清楚感到了心脏有力的抨击着胸腔,不用按在胸口也能感受到,这时心脏的跃动是和我的血液,和我全身紧密联系的,我近乎绝望,两只腿是跑不过四只腿的……而且是在适合跳跃跑动的山里,虽然现在没有被追上。

      现在没有被追上!我跑了多久?

      又是瞬间的,我似乎明白了至关重要的什么,就像纷乱的线条打开了纠缠的绳结,但片刻的明悟又几乎是在瞬间忘掉,我回头张望一眼,看到了怪物的模样,只是这一眼,我丧失了全部勇气。

      跑,拼命地跑,不顾一切地跑。

      天旋地转,黑夜里,我看不清楚什么,只是——失去了平衡,身体在翻滚,摩擦、磕碰、滞空、坠落。然而,痛苦似乎感觉不到了,也许是因为静谧皎洁的月光,也许是崖岸上凛然伫立的怪物,怪物的身边是大口喘着气的她。

      这样啊,安心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是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不明所以的这样想着,雪终究还是下了起来,一点点,一片片,真奇妙,我从未想过,原来黑色里也能诞生纯白。

      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快乐。

      其他什么想不到了。

      尖锐物刺穿了我的身体,十二月,我体内的温热尽失。

      这天,我死了。

    8.

      世界就是被认知的一切,男子以无比笃定的语气说,观察是最直接的认知,就是双眼看到的一切;假设有生物看到了和人类不同的东西,即使是同一事物;这样的事是有的,谁能保证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一样?那么相反呢,不同的生物却看到相同的东西,基于相同的认知,它们的世界就是同一个世界吧。

      啊啊,所以你给了我这样的双眼,为了看到相同的东西,为了和人类的步伐保持一致,为了理解他们所能理解的世界。

      应当感谢你吗?这并不是生存的必需。

      可,我是怪物,怪物为什么需要人类的世界?

      你不高兴吗?我有帮上忙吧,我实现了你的愿望啊。男子还是笑了,最后的最后,他被火焰吞噬。

      少女感到困扰,为眼前面包房师傅的女儿,她朋友的尸体困扰着。渗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和雪冻结在一起成了绯色的晶体,女孩的身体破破烂烂,就像又破又旧残缺的随意弃置的娃娃,追赶而来的少女知道女孩死了,生命无可挽回逝去。所以少女感到困扰,死亡是件很难处理的事。

      现场的怪物却是不知所措,它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恐惧,女孩死了,因为它而死了,杀害人类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百年来它一直避免这样的事态,不想伤害谁,跟何况在追赶时少女喊了女孩的名字,少女认识女孩,或许在此之上还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怪物不愿想象,死去的毕竟是无辜的女孩。怪物在一开始就乱了方寸,被少女之外的人类撞见是它没有想到的事,在那时它没有思考这个,女孩的恐惧让它不自觉扮演追赶者的角色,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怪物想好了,边跑边想的,只要把女孩追赶到山下它再慢慢消失就可以了,它无意伤害谁,事后也可以收场。可女孩却跑向危险的山路,为什么?怪物不明白。说到底,一开始怪物的心就被少女打乱了,少女说吃掉她,什么意思?吃掉,不是不明白,就字母意思来说;可怪物不明白,为什么要吃掉,为什么想被吃掉?吃人——这样的事不仅心里无法接受,生理上也无法接受,怪物至今没有吃过人,哪怕它认同了自己怪物的身份,而且是吃掉少女,它喜爱的少女,简直荒谬!“没关系,怪物先生也不必立刻下决心,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怪物先生在吃掉我之前得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我去买瓶香槟来庆祝,今天可是圣诞节。”黄昏下,少女微笑着对怪物说。是吗,这就是少女的目的啊,怪物想,用可能实现但又实现不了的愿望作为枷锁把我束缚在这里,为了不让我离开,所以那样说了,原来如此,世界上哪有真心想要被吃掉的人,就算是那个少女。想到这怪物多少有些释然了,今天是圣诞节,在少女回来后,怪物想去雪地里走走。

      然后血腥在仓促间展开了。

      现在,怪物望向少女,少女将决定接下来的一切。

      下起了雪,悠悠的,怪物没有看见,少女却注意到。雪会暂时消抹痕迹,覆盖女孩的死讯,虽然终究会有暴露的一天,就像那污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阻挡不了的烘臭会传递给小镇的每一个人,好在现在是十二月,还有一点时间。

      叹息一声,少女蹲下身阖上女孩的眼,她让怪物先回去,说自己来处理女孩的尸体,怪物犹豫了片刻,沉默着离开了。很久很久,少女拖着疲惫回到她的城堡里,她什么都不说,继续煮肉汤和做肉质料理。起先蜷缩在黑暗里的怪物没有注意,少女来回活动的声音吵醒了它,似乎那段不长的追逐耗尽了怪物所有气力,少女没有招呼怪物,怪物闭上眼睛休息,少女不说,它也不问。

      少女做好晚饭,她开了香槟,和怪物一起围坐在火炉边。怪物嗅到缠绕在少女身上的一丝腥味,自少女走进就弥漫在夜晚工厂的空气里,那个女孩应该带有清香吧,曾经的香味变成腥臭,怪物一直知道的,人类的皮肤掩盖着怎样的味道。

      “那……庆祝圣诞节。”少女端起香槟,怪物点头致意,虽然多少带有勉强的意味。

      “嗳,虽然发生了一些……意外,但此刻我们还能在一起进餐庆祝……我认为这还算好的……这话我真不该说。”少女低下头,用力咬了块肉,伴随微不可见的痛苦,咀嚼,吞咽。

      怪物也低下头吃饭,今天它的分量很足,在圣诞节里。

      少女吃完了一如既往的分量,喝了香槟,她看着怪物吃完了晚餐,很久,少女都不开口。这里没有挂满礼物的圣诞树,没有温暖光亮的灯光,没有大而甜蜜的蛋糕,甚至连欢笑也没有,有的只是凝重的沉默,怪物突然觉得是该埋怨那个冒失的女孩,她不仅丢了自己的命,还搞砸了它和少女的圣诞夜。

      许久,少女再次开口说,一并斩去了捆住怪物的痛苦的锁链,少女换上往常的轻松的语气,“晚餐合您胃口吗?”

      怪物表示自己不挑食。

      “我可是花了心思的,好歹您也给句表扬嘛,怪物先生,您没吃过人吧?”

      没有,但少女的问题让怪物瞬间不安,怪物注视少女的表情,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什么也没看出,因为少女的表情和平常一样,怪物想起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过少女。

      少女是特别的……特别的少女是怎样的人?

      “好了,怪物先生,不要不安,我告诉你事情的后续吧,您说晚餐的味道也不特别,看来肉对于您的意义真的只有一个。”

      不!不!

      “血迹和布料的处理还好,尸体的本身处理才是大问题,找个坑埋了是不安全的,所以我想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不!不!

      “在这里,更多在您那里。”

      不!不!

      少女指向了自己的肚子,以及怪物的肚子,一如既往,微笑着。

      “不过已经过了那么久怪物先生您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果然头颅是必要的?还是说死亡的时间不能太久?到底是哪个呢?”

      闭嘴!住口!

      出离愤怒的怪物咆哮着把少女按倒在地,几近绝望的心情,掺合了太多因素,为自己,也为少女。怪物一直抗拒着吃人,即使犯下不能饶恕的罪恶,把人杀死后它也从未想过把其当做餐饮吃掉;如果说杀人是迫不得已的自卫,那吃人就是欲望的堕落,怪物守护着这样的底线,有时连它自己也感到可笑,即使如此,它依然想坚持和守卫对于曾是人类的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少女欺骗它,和它一起吃了人肉,同类相食的罪恶;背叛,少女的行为无论怎么看都是对它的背叛,被最喜爱的人背叛;而另一点,它也隐隐觉察到了,即使它不停的让自己相信,相信少女的愿望只不过是对它挽留的戏言,相信少女的温柔,相信少女的微笑,它不愿相信说出愿望时少女的真心——少女到底有多残酷。

      然而现在,它相信的一切和不相信的一切,都被少女毫不留情的揭露,它什么都不想听,只是一味祈祷着。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被按倒在地少女依然是那么平静——并非冷静,她的平静仿佛来自于局外的世界,就像是无关于自己的淡泊,一切乏味而无趣。

      “为什么不说呢?怪物先生总是这样,只是注视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了解怪物先生的全部,怪物先生呢?了解我多少?觉得我温柔,觉得我美丽,或许还有善良,不可思议;我啊,我只要看着怪物先生的眼睛就能明白怪物先生您在想什么,您能做到吗?看着我的眼睛您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做不到吧,怪物先生只是喜欢您想象中的我,百年的流浪让您感到孤独,所以您小心翼翼向我诉说您的孤独,您多少感到幸福,然后您满足了,说想要实现我的愿望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当然这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您是‘人’嘛,所以啊,所以才会变得乏味,越来越无趣……”

      我……我不懂,可能的确是你说的那样,但那个女孩,你竟然无动于衷吃了她!

      “为什么生气呢,杀死她的不是您吗,而且我也是痛苦的,那孩子毕竟是我的朋友,可活着的人谁不是经历过痛苦的,忍一忍不也过去了,而起痛苦至少能给人带来实感,总比空虚强的多,像追风,虚之又虚。您不就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和空虚才在这里吗,您是在追求‘终结’吧,这才是我们相遇的理由。”

      少女说的没有错,怪物明白的,明白着自己究竟是抱有怎样的念想奔向小镇。

      少女抬手抚摸怪物的脸,平静的面容又渐渐变回温柔的微笑,如同掺杂剧毒的甜蜜糖果,怪物嗅到少女的气息散发难以抗拒的诱惑。

      “想要结束您身为怪物的宿命,这就是您受伤也想往小镇前进的理由,您明白自己的末路就是吃掉别人然后消失。现在,只要吃掉我就好。这是我的愿望,这份愿望不会伤及其他人,我会取代您成为怪物,您和我,我们都会幸福。”

      怪物的力量颤抖着慢慢退去,少女的语言有着连怪物也感到恐惧的魔力,于是少女站了起来,脱下全身的衣服。

      雪还在下,然而不可思议却有月光,自窗户渗透而入的月光,沐浴着少女和怪物,片片洒落的雪花不时在清冷的光芒下洞开斑驳的魅影,当然,这也照映在少女和怪物的身上。

      “下定决心吧,这个镇子很小,那孩子的失踪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小镇,这里……人们终究会找到这里。”

      少女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怪物知道,她比自己还了解自己,只是仍有东西不能释然,怪物拼命追忆,或许那份爱慕,或许是片刻的幸福,怪物回想起第一次的相遇,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凝视着彼此,少女拥抱了怪物,于是怪物就跟着少女走……够了!那时的开始,难道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一切都是你的算计吗?

      感情的积累,然后逐渐了解,那个女孩会到这里恐怕也是少女引来的,包括不动声色让自己吃了她的肉,怪物想,因为有了第一次,所以不忌讳第二次。

      “是,也不是,我没有期望那个孩子的死,我只是想让大家看到我站在你身边……其实都一样,因为很空虚,结局注定了。”

      啊啊,是这样,百年来,一直仰望相同的天空,愿望也逐渐遗忘,只剩下变成怪物的事实,如果说永远活着是种诅咒,不断与人相遇,体会逝去的悲伤,回忆曾经的快乐,那样精神或许还能保持活力,健康的长久一些。人类的故事,那是人类才有的权利,而我是怪物,百年就空虚。

      少女真的很美,怪物注视少女,她的一切都很美,然而现在,怪物开始讨厌少女无与伦比的美。

      怪物用尽全部气力张开嘴,对着少女洁白的脖颈,咬合。

      因为少女始终都是微笑着的,怪物也开始讨厌少女的笑容。

      四肢,躯干,脑髓,怪物不断咀嚼,越是咀嚼,灵魂的空虚越是扩张,然而空虚越大,怪物越是回忆和少女有关的一切,现在,怪物发现它开始讨厌少女的一切,同时它也拼命祈祷着,祈祷少女的确是无药可救的;祈祷抛弃人类的身份对于少女将是救赎;祈祷少女的选择能给少女带来些许的幸福,即使它明白,少女很快又会厌倦一切——少女是不会幸福的。

      怪物想哭,但怪物的身体不会哭。

      最后的最后,怪物还是没能记起它曾经的愿望。

    9.

      啊,相同的风景,世界哪里都一样。

      被厌倦的景色,被厌倦的人们,被厌倦的事物,嗅到充斥在我身边每一寸空气里腐烂的肉味,空气让我不快,于是选择逃跑。

      走了很远,去了很多地方。

      没什么,谁都能做到,只要不顾一切去做。

      终究还是走累了,我倒在雪地里。

      没什么,只是倒下,哪里都有的事。

      被好心的人救助,给了热乎乎的面包。

      没什么,善良的人,哪里都有的人。

      然后又厌倦了,对不断前进的这件事。因为哪里都一样,一样的小镇,一样的山林,一样的雪景,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放弃了前进,我留在这里。

      眼中所见的色彩褪去,成了黑色白色暧昧不明的灰,空洞把我吞噬,我却在笑,在旅行中明白的,那挥之不去的腐肉味,正是从我体内散发,源源不断。

      我一直在笑,总觉得是可笑的事,却不明白哪里可笑。

      我想着,如果能成为人类以外的存在。

      那样得到的答案,会有什么变化吗?

      在这个时代,情感倾向和价值多元化,杂糅了太多信息,渐渐不明白所谓的常识,得不到答案,慢慢的,感受自身质量的匮乏,空荡荡,于是什么都不剩下。

      想要什么呢?诉说的愿望是?

      无所谓了,怎样都好。

      我是谁?

      我是怪物。

      怪物从睡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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